7、好鬼缘

城池大开,宽阔的大路铺着彼岸花织就的红毯,无人无鬼行走,显然是留给贵客的。

子桑君晏走上去的时候,整座城的鬼物都向他投去了目光。

鬼魅的声乐停了一瞬,很快又欢快地继续。

这欢快像是蒙着假面,影影绰绰,森冷悚然。

冶昙坐在子桑君晏的肩上望去,所见皆是扭曲的面容,有些堂而皇之滴着血泪笑嘻嘻地望来,有些面容隐藏在或狰狞或妖魅或温婉惨白的面具后。

抬眼望去,天穹高远布满阴沉黑红的云,乌鸦啼鸣振翅,城池上方灰白碑界阴刻着:枉死城。

子桑君晏心无旁骛,就像行走在独自一人的黄泉道途之上一样,无视一切,平静地走在这条鬼声喧嚣的城中大道。

这大道红毯一直通向城主府。

巍峨森冷的建筑仿佛白骨铸成,诡异可怖又庄严肃穆。

城主府前,位列无数地府鬼修。

最前方一位面容沉稳的男人,面容发青,眉心深锁,率先出众,拱手对子桑君晏一礼,不卑不亢:“恭迎尊主。”

所有鬼修一齐行礼:“恭迎尊主。”

一身玄衣没有感情的子桑君晏,站在他们面前,比他们更像是此界主人:“不必。”

众位鬼修礼毕,对视一眼:“我等已备好宴席,为尊主接风洗尘。请——”

红伞倾斜,冶昙也随之微微偏头,眸光澄静,神情放空:这么客气?

天书甩甩尾巴:【那不是客气,是理所当然。】

冶昙:嗯?

【主人在这里是比十方殿主更高的存在。你知道我吧,天书令上写了名字的,就是要死的人。地府的生死簿也是,写了名字就是时候到了要死的人。但是——】

天书矜持了一下:【我比生死簿要大,我上面出现的名字每一个都是生死簿上没有的大人物。所以,主人比地府的十方殿主的地位更高。】

冶昙微感意外:他私下还兼职了地府的死神?

天书:【不是这样的。现在的世道飞升艰难,一些高阶修士难免会打阴司的主意,不肯轮回转生,有些成了气候修成鬼王,地府也拿他们没办法。这种时候就会请主人帮忙。】

冶昙:也就是说,以前那些地府搞不定的鬼王,找的是天道传人子桑君晏帮的忙。

天书与有荣焉:【没错!】

冶昙的脸上没什么情绪:那,如果天道传人死了,他们该找谁帮忙镇压?

【哎?】天书瞪圆了眼睛。

子桑君晏神情沉静,眼中无波无澜,他显然不是会喜欢这种排场的人,却客随主便沉默走入了城主府。

“请上座。”

子桑君晏举止从容,在左边宴席入座,并没有坐主人让出的主座。

那枉死城城主也不再推诿,正襟入座,轻轻击掌。

编钟鼓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但闻其声,不见乐师的身影。

魅鬼舞姬拖着长长的衣摆逶迤而来,屈身行礼,婉转倾倒壶中的玉液。

枉死城城主眉头深锁,却举起酒杯,露出和煦的笑容:“尊主远道而来,请……”

冶昙从子桑君晏的肩上下来,变回原来大小,与他并肩坐在一起。

酒樽刚刚举起,正要奉给那位尊客,忽然被一只手中途接过。

魅鬼手指一顿,并不松开,反而抬眸看去,望见一片翡冷色的湖。

乐师的音符忽然远去消失不见,像空灵的梵音,隔着水面,若有若无。

杯中琼浆轻轻漾起水波涟漪,水声忽大。

她竟不知何时掉了下去,慌忙挣扎,四周却是无边无际的海。

九幽地狱最深处,有无边苦海。

冰冷的海水晦暗如血,水下却结冰一样,绽放出一朵一朵半透明的水色青莲。

无边冰雪色中坐着一尊若隐若现的人影,雪衣玉颜,闭目冥修。

兀自清净,眉目超然圣洁,无欲无求。

像得道和超脱的彼岸极乐。

魅鬼挣扎游去,在接近的那一瞬忽然僵住,像是看见了无可名状的大恐怖。

看见,那个人身上缠绕着白色藤蔓一样无边咒印枷锁,枷锁的根系扎在苦海深处。

那些冰雪色的水莲花,就是这无边咒印枷锁。

它们像是活的,似一个个无知无觉有形无魂的半透明的魔物,纤弱执著地依缠在他身边,姿容绝色,茫然颓靡,懵懂病态。

刹那枯荣,且开且死。

似是终有一天,会将那闭目打坐的人彻底吞噬。

却见水中的人影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向她:“多谢。”

眼前依旧是地府宴会,方才刹那不过是她忽入魔障。

魅鬼打了个寒蝉,瞬间清醒,像是烫到了一样缩回执着酒杯的手。

面前的人撑着红伞,红衣越靡艳,眉目越皎洁清圣,似温柔的春风途经了幽暗森冷的黄泉。

并无半点可怖。

魅鬼的红唇却仍旧微微颤抖,浑身发寒,她在恐惧,为她也不知道真意的大恐怖。

冶昙刚拿起酒樽,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稳稳盖住杯口。

枉死城城主眉头一跳,对侍酒的艳鬼摆手:“下去吧,无我传令,人鬼不得入内。”

酒樽被子桑君晏的手指盖住,冶昙垂了眉睫,本就没什么兴致的情绪,愈发的低靡。

祂轻轻看了眼。

子桑君晏墨色眼眸静静看着枉死城主,对冶昙平静地说:“不能喝,酒里有毒。”

啪!

枉死城城主脸色大变,酒樽迎面飞来,击碎他手中的酒盏,立时洒落满地。

地毯上的曼珠沙华沾酒即枯。

瞬间,数位鬼修凭空出现宴厅之中,严阵以待。

子桑君晏眼神冷锐沉静,一瞬不瞬看着枉死城城主:“生死簿可能出了问题,我要看一眼。”

“果然是为生死簿而来,快去报信。”枉死城城主拂袖起身,如临大敌,“不计一切代价拦住他,绝不能让他得到生死簿!”

天书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可恶,让你说中了,这些死鬼居然真的要对主人下手!】

冶昙的脸上没什么情绪:你都说他生前就比十方殿主还厉害了,本来人鬼有别,偶尔业务帮忙互通有无还好。但他一死,有他在地府,十方殿主又该往哪里摆?

祂看着倾洒在地上的那加了毒的酒,要不是子桑君晏,祂就能尝一口了。

毕竟是用来毒天道传人的酒,一定不一般。

说不定就能毒到让祂开不了花。

并非是祂执著不做人,主要是因为,化成人形后更容易涨修为,到时候恐怕就算祂不想,也得开。

冶昙蹙眉,轻轻看着子桑君晏。

【好险,要不是主人发现得早,你差点就喝了。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主人超帅?】

冶昙:在想,他真的不是天道派来,特意天谴我的吗?

【啊?】天书怀疑自己没听清。

此刻的枉死城宴客厅中却是一片混战。

风暴中心的子桑君晏眸中神情如水沉静,他并未如何动作,四面八方所有的攻击却全都差之毫厘落空。

一波攻击不中。

子桑君晏伸出手放在冶昙的肩上,轻声淡淡:“走。”

冶昙再次变小,被他稳稳放在肩上。

子桑君晏的左手凝聚出一柄黑色的刀,长得和之前冶昙手执的那柄洞穿子桑君晏心脏的匕首极像。

只是这刀通体漆黑,哑光无锋,宽约两指,一直到刀尖才收窄,只比手掌略长一些,比起凶刃,更接近一尊瘦长的墨玉碑令。

众鬼修见他手中出现武器,顿时脸色惊变,却牙关紧咬,不退反进,攻势再度猛烈。

子桑君晏的眼中却没有他们。

不管战局多险恶,他脚下都没有停下来过一分,那双永夜一样墨色的眼眸,从始至终只静静望着被挡在最后面的枉死城城主。

那双眼睛没有任何冷戾杀意,只是冷锐专注的平静,却叫所有人感到深入骨髓的畏惧。

对视的那一刹那,就已然明白自己在他面前没有一战之力。

纵使白骨堆成山川险壑,也一样会被碾压荡平。

刀锋贴着武器,一路游刃有余挑飞荡开无数兵刃。

眼前万千杀机,撑伞坐在子桑君晏肩上的冶昙却一直很稳。

不过眨眼,他已经突破重围走到了枉死城城主的面前。

好快!

枉死城城主渗出冷汗,瞳孔微张。

子桑君晏墨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凝视着他的眼睛,执刀的手按在他的右肩上,就仿佛他本来就该站在这里。

枉死城城主本就发青的脸越加惨白。

他已死去很多年了,却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还是会再次面临死亡的威胁。

即便知道倾这一城之力也无法拦下这个人,但他还是未曾料到,会败得这样的快。

他心下苦笑,若是没有这些杀阵,那人从宴席座位起身走过来,说不得还要更慢。

子桑君晏的面容并不冷戾,也从不以声势威吓于人。

第一眼给人冷峻压迫感极重的冲击,反倒是因为那张脸生得过于俊美尊贵。

以至于,虽然他的神情很少波澜,寡欲沉静,那双寒潭一样深静的墨色眼眸便已经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就像孤立无援,面对压下来的苍穹,面对深海一样漫不见底的死亡。

“生死簿,”子桑君晏眼眸冷静,没有感情,“我自去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