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他死了

冶昙缓缓睁开眼。

这里还是地狱道下的雪谷。

祂仍旧还是人形,红衣白发,坐在子桑君晏的尸体上。

子桑君晏的血已经流干,再无声息,那双永夜一样漆黑淡漠的眼眸失去了神彩。

他死了。

冶昙手指轻轻撑着侧脸,看着子桑君晏死去的脸。

另一只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颊。

子桑君晏的脸苍白,冶昙的手指却比他的尸体更加的白,霜白透明。

“你求生,还是求死?”

但这个人,已经不会回答祂了。

很快,就连这具尸体也会消失。

雪谷之中,灵气空前充裕,因为有空前庞大的灵气回归天地,如鲸落。

冶昙的树也伸展了一下枝叶。

冶昙走回树下,指尖碰了碰树枝,想重新变回优昙婆罗花,回去树上,和以前一样继续睡下去。

但,从未有优昙婆罗像祂一样,传承记忆自然也没有教祂从人变回去的方法。

冶昙微微蹙眉,表情放空发了一会儿呆,重新走到子桑君晏的尸体旁,在他身边坐下。

祂想了想,枕在他的心口,闭上眼睛,努力像之前一样睡着。

但祂并没能睡着,作为人,这里冷得不适合睡觉。

只有子桑君晏的尸体残留着一点温度,这余温却在消散。

冶昙睁开眼,子桑君晏的尸体化成的最后一点萤火升起,消散在雪中。

什么也没有剩下,连那身衣服也一起消散了。

只有一滴金色的流光。

冶昙伸出手,那流光本来奋力向上飞去,眨眼间已然窜到了高处。

但下一瞬却不受控制地到了祂的手心。

冶昙想起来,那些人似乎一直提起一本书。

天命之书,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连天道传人的生死都有记载,或许也记载了祂的,也许看了书就能知道该怎么变回去。

“天书?”祂唤道。

似乎对于自己忽然落在祂的手上感到意外,金色流光懵了一下,并没有理会祂,又试图继续往上。

冶昙敛眸眨了眨眼:“给我看一下,怎么变回去。看完就放你走。”

祂将极力挣扎不配合的水滴状流光贴在额头,纤长的雪色睫毛垂敛。

瞬间,那流光便安静不动了。

半响,冶昙睁开眼,墨绿的眼眸清透如翡色的湖,感到意外,蹙了蹙眉:“嗯,不给看?”

金色流光装死不理。

冶昙点了点头,清凌翡色的眸光轻轻一顿。

左手的拇指,轻轻划过右腕。

刚化形的人体肌肤轻薄脆弱,玉白纤细的手腕立刻便渗出一道朱红血线。

血线汇聚成珠,滴在这水滴状的金色流光上。

这还是从子桑君晏给祂浇心头血的行为中获得的灵感呢。

【哼啊哼啊哼啊天书是不可能滴血认主的,住手啊!】

效果立竿见影。

金色流光忽然发出奶凶奶凶的猪叫声,眨眼间变成了一只……小熊猫?

说是小熊猫,仔细看又有点不像,小熊猫的四肢和腹部都是黑褐色的,它的肚子却雪白无杂色。

天书黑色的眼睛湿漉漉的,四只粉嫩的爪爪软乎乎地举着,正仰躺在冶昙的手中。

冶昙垂眸看着它,声音和眼神都很轻:“放心,我没想滴血认主,就是想方便沟通。”

所以说,子桑君晏为什么要拿心头血浇自己?浇他的书该多好。

祂两手握着对方的爪爪,捏了捏掌心粉色的肉垫:“书页在哪里?肚子上吗?翻给我看一下。”

天书睁着水汪汪的黑色小眼睛:【天书只有天道传人才能看。】

“我没想给那个喜怒无常的天道当儿子。就想看看,怎么变回去。”

【是传人!不是儿子!】

冶昙脸上没什么情绪,轻轻挠了挠外表是小熊猫的天书的下巴和脸。

天书的小眼睛舒服微眯:【可,可你不是天道传人,是看不见的。】

“看了再说。”冶昙手指握着它的爪爪,左右分别按了几下软软的肉垫。

只见光滑雪白的腹部很快起伏了一下,就像是翻页过了几张纸的样子。

【哼啊哼啊——】天书又奶凶地猪叫起来,【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能翻书?】

它喊完一顿,又叫起来:【不行不行,快闭上眼睛,你真的不能看,看了会遭天谴的!】

冶昙蹙眉,恹恹的:“我要不是已经遭了天谴,哪里还需要看?”

片刻说话间,冶昙已经翻了好几页。

天书愣住了:【咦,你,怎么还好端端的?没有……暴毙吗?】

它不挣扎乱动了,冶昙靠在树上,改为左手托着它的背,右手摘了一截枝叶塞进它嘴里。

一边继续捏着爪爪翻书,一边说:“我是优昙婆罗,天国之花,籍贯隶属上面的天国,不归下方的天道管。”

【咦,这世界还有优昙婆罗吗?我还以为早就绝迹了。】

“连优昙婆罗都不知道,看来是一本很年轻的书。”

【我不年轻了,我好大了,一万岁了呢。】

冶昙抬眼,忽然唇角微扬对它笑了一下:“哦,那是好大了,老爷爷。”

当然,冶昙自己,也是一万年的老爷爷。

天书不说话了。

这个人虽然嘴巴恶劣,但是长得好看,一笑就好温柔。

想到刚刚对方额头贴着自己,纤长的睫毛垂敛……有点点害羞。

它才不是什么老爷爷呢,它虽然存在一万年了,但才刚刚有灵智呢。

既然对方不会被天谴,天书就没有再挣扎。

——是天道自己不管的,跟它可没什么关系。

天书敞开肚皮,心安理得地啃着枝叶,不知道是什么树的枝叶,冰冰凉,脆甜,好吃。

这还是它第一次吃到东西呢,化出灵智真好。

【你不要看太多,虽然天道现在没有惩罚你,但保不齐秋后算账呢。就连主人也……】

天书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冶昙没什么兴致:“你主人是自己跳下来的,他要是不想,上面的人没有一个能杀得了他。”

【你不懂。】天书奶音长叹,【天机不可泄露,我不能告诉你。】

这样说着,它雪白的肚子咕噜咕噜起伏,翻了好多页。

停下的卷轴正写着子桑君晏的名字。

冶昙看了它一眼,天书睁着黑色的小眼睛,无辜地啃着树枝。

冶昙按着天书的爪爪,看下去。

天书操作起来不难,左边的爪爪按一下就翻页,右边的爪爪长按就会打开卷轴,内容就会从右到左徐徐展开。

上面黑色墨迹写着:【天道判令:子桑君晏,天命已尽,因果结算,命其兵解地狱道。执法者,子桑君晏。】

冶昙已经在子桑君晏的紫府识海看见了过程,但还是一顿:“是天道要子桑君晏死?”

天书奶声奶气叹口气:【天意不可违。】

冶昙脸上没什么情绪:“所以,他就乖乖去死了?”

说完,冶昙就否认了:“那个人不是天道让他死,就会顺从去死的人。在上面一口气杀了几十个高阶修士呢。就连跳下来的时候,也一直在主动求生,直到耗尽最后一丝灵力,都没有坐以待毙。”

天书反倒没什么信心:【是吗?】

冶昙:“万年以来那么多人从地狱道掉下来,只有他到了我沉睡的这处位于深海之心的雪谷。不过,他倒是真的自己放弃了求生的希望。”

天书瞪大眼睛:【主人做了什么?】

冶昙敛了眼眸,情绪低靡看着它:“你的主人子桑君晏,剖开他的心头血浇在我的身上这件事,是他主动放弃了求生的希望。若是换成另一个人,见到长在这种地方的植物,肯定觉得是什么天材地宝,绝对不会用心头血浇,只会恨不得直接吃下去,妄想逆天改命。”

天书眼睛更圆了:【哦,吃了真的能逆天改命吗?】

冶昙温柔颌首,声音也无比温柔:“会。会死得更快,生不如死。”

天书觑着小眼睛:【……坏蛋。】

冶昙恹恹的:“就是说啊。他不吃就算了,还拿心头血浇我,害得我现在变不回去了。这件事主债书偿,所以,我只好从你这里找变回花的办法了。”

天书甩甩蓬松毛茸茸的尾巴:【那你快点看完,我还要去找主人呢。】

冶昙:“去哪找?他都已经死了。天道也有了新的传人,或者你要找的是新的天道传人,暄叶吗?”

【我的主人只有子桑君晏,主人才不会死呢。】天书据理力争,【至少不会就这么消失!】

冶昙一顿:“好像,他们人死后正常是要进地府的,他没在地狱道兵解成功,看来还得经过地府的程序。”

祂正要继续翻看卷轴,忽然发现,子桑君晏的天书令判词后,似乎还隐着一句话。

冶昙下意识展开,只看了一眼,翡色湖水一样的眼底瞬间凝住。

——怎么会?这是什么意思?

【总之你快点,我怕赶不及。主人仇人众多,谁知道地府里是不是就有那么几个等着他。】

冶昙想到天书上隐藏的话,微微一顿:“我带你去好了,我不受三界六道限制,速度要更快一点。”

【咦,真的吗?你真好!】

……

黑暗森林,子桑君晏心无旁骛,平静行走在孤独无尽,只有一人的道途。

没有天光和时间的世界,沿途只有黑色遒扎的怪树。

枝干上斜着一柄红伞,伞上描绘着一棵白色的树。

伞下垂下一片红衣衣摆和一条雪色近乎透明的赤足。

红衣,红得不祥,像是三途河畔燃烧的彼岸之花。

雪足皎洁,让人想起初春晴日下枝头星白耀眼的玉兰,笼着溶溶月色一样洁白柔和的温润微光。

黄泉死途的树上,坐着的红衣白发的人,正在翻阅一卷竹简,红伞遮挡看不清他的脸。

金色的小熊猫攀爬在他的红伞上,两只小黑眼睛望着树下经过的人,发出轻柔地叫声。

子桑君晏的脸一如生前沉静,无喜无悲,看了一眼,便心无旁骛继续前行。

天书低低地叫了一声:【怎么办,主人好像认不出我,难道因为他已经不是天道传人了吗?】

红伞下的人微微抬头,似是蹙了一下眉,声线清凌没什么精神:“为什么有这么多空白?”

天书不以为然:【不是空白,是你看不见。就连主人也不是想看什么就都能看到的。】

子桑君晏脚步一顿,无名指轻抽,望向伞下的人,漆黑冷清的眼眸一瞬不瞬:“是你?”

他听出了声音,这是堕下地狱道时曾看见的人。

冶昙微微侧首,看着他,微敛的眼眸安静,也打了声招呼:“被天道背弃的传人?”

子桑君晏不语,瞬间出现在冶昙所在的位置。

然而,下一瞬眼前空无一物。

子桑君晏抬眸,在不远处更高的树干上,那人仍旧以原本的姿态坐着,仿佛从未动过。

但那只皎白纤细的足踝,此刻牢牢握在子桑君晏的手中,无法挣脱。

子桑君晏墨色眼眸寡欲无情,平静地注视着他:“你是谁?”

红伞缓缓倾斜,露出一截精致完美的下颌,唇色清浅,微微蹙眉:“你求生还是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