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小丑

荣裕开车把盛奕送到了和程文歌约定好的火锅店外。

盛奕开门下车,回头对车里的人笑了笑:“老婆,在家等我。”

荣裕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黑色的卡递给他。

盛奕这才反应过来,他兜里一分钱都没有。

这段时间,荣裕每天出门前都会给他在画室的抽屉里准备好现金和银行卡,以备他不时之需。

但他没有单独出过门,所以就没有用到过那些钱。他被荣裕养得太好了,根本也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这次荣裕没给他选择权,不容抗拒地把卡塞进他的外套兜里:“没有限额,密码和门锁一样。”

盛奕也没再客气,他觉得他花点荣裕的钱可能会让他心里好过点,把卡收好:“谢谢老婆。”

“不要喝酒,早点回家。”荣裕一手扶着方向盘,不放心地嘱咐,“手机不要关机,结束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盛奕有点想笑。

他一声声“老婆”的叫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是真的这么觉得:“小裕,你真的好像我老婆啊。”

荣裕轻笑一声,想起盛奕刚才的那些话,神色认真了几分:“我没有因为你失忆感到难过,如果和他聊完还有想知道的,回家都可以问我。”

盛奕心说你就装吧,我可把你看得透透的。

他把手插进外套兜里:“那我进去了。”

荣裕点头:“去吧。”

看着盛奕走进火锅店,荣裕才把车开走。

火锅店的包厢里,程文歌挽着灰色针织衫的袖子,正在一个人喝闷酒。

盛奕在服务员的引导下推开古朴的木雕门,和程文歌对上视线。

盛奕对他礼貌一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他简单观察了一下这个老同学。

他这个同学长得挺帅,浓眉大眼,气质和衣品都非常不错。眉眼间能看出不羁的浪荡气,像个拥有自由灵魂的艺术家,有可能从事设计类工作。

气质矜贵又很暖,从各种讲究的搭配细节就能看出身家不菲。

性格随和大方,平时应该有很多朋友。但都是逢场作戏,不轻易跟人交心。

桃花眼,眼底有点泛红,多情,外面一定很多桃花债。

荣裕的未婚妻说不定就是他桃花债里的一小朵。

盛奕坐下的几秒内就把这个人分析完了。

火锅已经沸了,食材铺了满满一桌,全是各种部位的新鲜牛肉。

这是家牛肉火锅店,汤底用的是牛肉高汤,清澈的汤底有很多名贵的养生食材,没有辣椒。

盛奕不能吃辣,这个人应该对他很了解,约在这里可能是在照顾他。

“请问……”没等盛奕问,程文歌把倒好的啤酒推到他面前,面色微沉:“把这杯喝了,再跟我道个歉,我就原谅你。”

“??”盛奕愣了愣,看着眼前的一个巴掌高的啤酒杯。

“朋友,不好意思。”他觉得还是先解释一下:“我出了点事儿,失忆了,不记得你是谁。”

程文歌怔怔看着他,整个人定了几秒。

恍然意识到什么,他微微睁大眼,语气里带着不明酸意:“你把我忘了,那你怎么还记得荣裕?!”

盛奕:“……”

盛奕在心说,这位朋友嫉妒心也很强。

盛奕耐心给他解释了一下,程文歌一脸难以置信。

听完大概,程文歌眼眶瞬间红了,起身走过来,一把将他的头按进针织衫里:“发生这么多事,我竟然什么忙都没帮上……你受苦了。”

盛奕有点受不住这份“陌生”的热情,从他的怀里逃出来,笑问:“我们之前关系很好吗?”

“兄弟,你这个问题让我有点伤心啊。”程文歌哭笑不得,把啤酒收回去,自己喝了一大口。

程文歌眼眶有点泛红,自我平复着心情,往锅里下着肉说:“就算不算这三年,我们也认识六年了,从初中一起混到高中毕业。”

“……”盛奕看他眼睛越来越红,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朋友,你冷静一下。”

程文歌接过纸按着眼睛,“难怪这几年怎么都找不到你人……”

“你知道三年前我家出了什么事吗?”盛奕问。

“荣裕没跟你说?”程文歌皱了皱眉,回忆着说:“高三那年你家破产了,毕业后的暑假你过生日,晚上叫我和几个哥们儿出去玩,玩儿到后半夜你才回家,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盛奕点点头,和荣裕说得区别不大。

只是荣裕没有提起他家破产的事。

但盛奕多少也猜到了。

程文歌转着手里的玻璃杯说:“那天之后没人知道你去哪儿了,就听说那天晚上你家里着火,你爸……去世了。”

盛奕伸直腿,低下头看着脚上的球鞋:“这样啊……”

程文歌重重放下玻璃杯,磨了磨牙:“荣裕那小子,我前些天去问他要你号码,他还不想给。”

程文歌眯了眯眼,冷笑:“竟然藏了你三年,这人太可怕了。”

盛奕缓缓抬起眼。

“趁你把过去的事全忘了,把你骗去结婚。”程文歌又给他涮牛肚,好像对他喜欢吃什么很了解,“他这是趁人之危,太没品了。”

“我不都跟你说了,”盛奕看出这人是真的担心他,只能好笑道,“我们是形婚,我就是帮他挡挡家里的婚约。你不也帮他未婚妻演戏了吗,怎么就跟你说不明白呢。”

程文歌把涮好的牛肚夹给他,瞟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就算失忆了,你还是没怎么变。”

盛奕试探地问:“文歌?我这么叫你行吧,你以前和荣裕关系很差吗?”

都是他的好朋友,怎么会关系这么僵?盛奕无法理解。

“之前是因为你,我们面上还过得去。”程文歌蹙眉说,“荣裕太聪明了,要不是你们关系好,我跟他根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盛奕有点同情地看着他:“这倒能看出来。”

程文歌微笑:“我也不傻,谢谢。只是没他心机那么深。”

盛奕皱了皱眉。

其实盛奕也能看出来荣裕是个心事很重的人,有什么事都喜欢自己一个人存在心里。

但他不觉得这是心机。

在他看来,这反而更像一种过分内敛的温柔。

不想让自己的心事影响到别人,所以无论心里有多大的波澜,只会把从容的一面表现出来,也不会向别人解释太多。

至少这些天盛奕看到的荣裕就是这样的。

虽然荣裕一直掩藏得很好,但他还是能敏感地察觉到那些隐藏在稳定表面下的低沉。

不了解荣裕的人,或许就会像程文歌这样,对这种过分孤僻内敛的性格有误解。

盛奕埋头吃着烫好的牛肉,突然有点心疼荣裕。

这样性格的人,不会轻易放别人走进心里,也很难被其他人理解。

小裕这三年,一定很孤独。

程文歌说了他自己,又聊了一些过去在学校的事。

和盛奕猜的一样,程文歌现在确实在从事设计行业相关工作,前几天刚继承了他家的一线服装品牌公司。

他能有这些继承者朋友们的谜团也解开了。

他之前就读的学校是初高中连读的国际中学,国内各种二代集聚地,学费十几万一年。

家里没破产之前,曾经他也是继承者们之一。

他的父亲叫盛铭,是国内知名的房地产大亨,九十年代出来创业,白手起家,一夜暴富,也一夜陨落。

具体的破产原因很复杂,程文歌没有细说,盛奕也觉得的没有什么细问的必要了。

吃得差不多了,程文歌给盛奕倒了杯茶,认真说:“小奕,你今晚立刻从荣裕家里搬出来,我二环有个公寓空着,你先住过去。明天我去给你找律师,这几天马上把婚离了。”

盛奕不解地挑眉,他还有件好奇的事:“你先跟我说说,我之前和小裕是怎么闹翻的?”

“不是我说你太迟钝。”程文歌有点哭笑不得,靠在椅子上抱起手臂:“你真看不出来?”

盛奕心说,他要是什么都看出来,早出去摆摊算卦了。

盛奕拿着茶杯抵在唇上,好笑道:“我该看出来什么?”

“小奕,你太单纯了。”程文歌轻叹一口气,皱眉说:“你真看不出来荣裕喜欢你?”

被这不负责任的话惊到,盛奕喝茶的动作一顿,怀疑地睁了睁眼:“你有证据吗?这可不能乱说。”

“这还用什么证据,你自己好好品一品。”程文歌无奈扶额,“不然我为什么这么担心你和他住一起。”

盛奕的心跳莫名有点快。

他喝了一大口茶,把心惊压下去。

荣裕喜欢他?不可能……吧。

喜欢他什么?就因为他们一起长大?

小裕这么优秀,他有什么值得荣裕喜欢的?

不可能,而且荣裕也没做什么。

就是为他放弃了世界顶级名校,陪护了他三年,帮他擦了无数遍身体,给他洗了几十次次澡,又给他换了不知道多少次衣服,每天给他做饭,把房间让给他住,还要供他上学……

刚才还给了他一张没有限额的黑卡…………

等等,荣裕喜欢他????

盛奕脸肉眼可见从脖根红到耳尖。

手里的茶杯不稳地晃出了一点热茶,盛奕动作僵硬地抽纸擦手。

“终于品出来了?”程文歌眯眼哼笑,“我从初中那会儿就觉得他对你和对别人太双标了,后来越琢磨越不对劲儿。”

“高三那年你跟我说你喜欢上咱校的女神,没过几天你俩就闹翻了。估计是他没藏住情绪,被你发现了。”

盛奕擦手的纸掉在桌上:“……我俩因为这事儿吵的架?”

靠,越说越像真的了。

“具体过程我是不知道,你俩住得近,可能是回去后吵了吧。”程文歌回忆说,“反正有天上学,我发现你不粘他,他也不找你了。一直到毕业你俩都没怎么说过话。”

见盛奕皱着眉头不出声了,程文歌犯愁地瞥他:“现在知道你的处境有多危险了?”

“……”

盛奕太惊讶了,他没想到这次能套出这么重磅的信息。

一时有点无法思考。

程文歌拿起手机,联系自己的助理把那套公寓收拾出来,起身穿上大衣。

“我现在就送你回去,你赶紧从他家搬出来。”

见盛奕还愣愣坐着,程文歌握着手机催促:“别愣了,他知道你来见我,不知道等下又要使什么手段套住你。”

感受到兜里的震动,盛奕拿出手机,是荣裕发来的信息,问什么来接他。

看了一眼,盛奕把手机屏幕暗灭。

虽然只是一个还不确定的可能,但他已经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荣裕了。

程文歌开车送他到别墅门口,盛奕冷静思考了一路,做出决定:“今晚不搬,我要先确定一下。”

“你想怎么确定?”程文歌好笑问,“问他喜不喜欢你?你觉得他会跟你说实话?”

盛奕拧起眉头:“我不能只听你单方面的话,就算他真的喜欢我,他也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

程文歌叹了一口气,这一点他也不能否认。

如果这个人不这么耍心机,想要控制盛奕,他不用这么提醒盛奕堤防。

盛奕心想,就算荣裕真的对他有那种感情,荣裕也是他最重要的朋友。

如果程文歌说的是真的,那他确实要跟荣裕好好谈谈,提前结束这段形婚,和他恢复正常的朋友关系。

不是害怕荣裕会对他做什么,是为了不伤害到荣裕。

盛奕确定他对荣裕没有那种喜欢。

而且程文歌也说了,他是喜欢女生的。

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比起和他同样构造的男生,他还是觉得温柔甜美的女孩子更让人心动。

“不用担心,我今晚就能试出来。”盛奕下车,朝一脸担心的程文歌晃了晃手机,胸有成竹地说:“等我通知吧。”

程文歌扫了一眼盲目自信的盛奕,欲言又止。

勉强点了下头。

-

程文歌的车开走后,盛奕在别墅的花园里坐了一会儿,低着头小声背唐诗,让自己的心情先平静下来。

他太藏不住心事了,怕被荣裕看出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朝如……”

一声低沉磁性的低笑在冬夜中清晰响起,接道:“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盛奕肩膀一紧,缓缓抬头。

不远处,荣裕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楼,看起来刚才应该是在写论文,高挺的鼻梁上还架着薄薄的银边眼镜。

荣裕穿着看起来很温暖的长款的毛衣外套,抱起手臂站在泳池边,静静看着他。

泳池里的灯亮着,清透的水面荡漾着细碎的波光,映得那双看向他的黑色眼睛清澈柔和。

“在这里做什么?”

“我……看月亮。”盛奕抬头看着无月的夜空,冻得缩着肩膀,呼出一口白雾。

荣裕慢步靠近,走到他身前,用相对温暖的手帮他暖脸,“没看到信息?怎么没让我去接?”

盛奕下意识往后躲开他的触碰,不自然地移开眼:“怕你在忙。”

荣裕的手在空中停留片刻,把手收回外套兜里,没像之前那样拉他起来,“别感冒了,进去吧。”

浴缸里的热水早就放好了,一直在保温状态。

盛奕心情复杂地脱下衣服迈进去。水温和以前一样,是最舒适的温度。

盛奕却突然觉得这份心意有点烫手。

过了十分钟,荣裕像往常一样在外面敲门:“需要帮忙吗?”

水声哗啦一下,盛奕整个人没坐稳,抓着浴缸边滑进了水里。

“咳咳咳……”盛奕呛了一口水,狼狈地湿透爬起来,闭着眼大口喘气。

“呼……”

这一个月盛奕还是一直接受着荣裕的洗浴服务,一方面是他身体还有点虚,洗澡总是没什么劲儿。

一方面是他被荣裕伺候得娇惯了,在生活方面变得懒惰,不愿意自己动手。

这么一想,盛奕觉得荣裕像养小猪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养着他,其背后的真实目的实在“居心叵测”。

冷静片刻,盛奕告诉自己,不能慌,现在就是一个试探的好机会。

今晚必须搞清楚。

他以前都没有观察过荣裕给他洗澡时的样子。

如果荣裕真的喜欢他,一定能看出破绽。

哪个男人能看着喜欢的人的身体没有反应?

“航航?”荣裕听见呛水的咳嗽声,在浴室外皱起眉头,“我进去了。”

“进,进来吧。”盛奕往水里沉了沉身体,绷起十二分精神。

浴室的门被推开,一阵稍凉的空气从下方涌进,稍微冲散了浴室里闷热的水雾。

看见湿漉漉趴在浴缸边上喘气的人,门口的那双脚顿了下。

盛奕看见熟悉的高挑身影,穿过缭绕的浓雾朝他走过来。

他像只湿透的小狗,扒着浴缸边紧紧盯着那个看不透的影子。

浴室里安静下来,一点声音都有回响。

从盛奕下巴低落的水珠在水面打出叮咚的水声。

雾气里的身影每靠近一步,盛奕的呼吸就更快一些。

眼前的青年看起来没任何异样,还是穿着那件给他洗澡时常穿的白T恤,在浴室的灯光里看起来格外帅气。

落在他身体上的目光很平静,看不出丝毫破绽。

盛奕乖巧地坐在木质小板凳上,顶着一头泡沫,格外认真地观察着镜子里像往常一样给他洗澡的人。

从清爽的发梢,到清冽的眉目。

从漂亮的下颌线,到干净的手指。

从手臂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到白皙皮肤下显出男性美感的青色血管。

镜子里的青年专注时更是有一种难言的沉静和性感。

越是细看,越是完美。

完美到有些不真实,带着恋爱漫画的耀眼氛围,简直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男主。

盛奕突然听到很大声的怦怦怦。

湿润的眼睫猛地颤了颤。

操!

他听见了!

他听见荣裕的心跳声了!

证据!这就是荣裕喜欢他的证据!

他把这人当朋友,这人却想睡他!

盛奕内心一片鬼畜,身后的人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

沾着细腻泡沫的手指落下来,捧住他的下巴往上稍稍施力。

盛奕的心跳猛地窜上头顶。

来了!

忍不住了吧?

按捺不住冲动,终于要对我下手了吗?

盛奕看着上方好看的黑色眼眸,内心非常苦恼。

他很犹豫,如果荣裕来强的,他要动手吗?打哪里比较有疼又不会受伤?

“怎么了?”

荣裕落下的眸光非常温柔,眼底难得沉着一点似乎忍不住的笑意。

“嗯?”盛奕嗓音发紧,强装镇定。

盛奕心说,我不慌,谁心里有鬼谁慌。

一双大手轻而易举捧住盛奕湿漉漉的脸,微热的拇指沾着薄荷味的洗发水泡沫,在他发烫的脸颊上蹭过。

荣裕打量着他的脸,笑问:“今天怎么这么害羞?”

盛奕呆呆的:“……啊?”

谁?说谁害羞?难道害羞的不是你吗?

荣裕松开手,按着他头顶的泡沫,让他往下看。

盛奕迷茫地顺着荣裕的动作落下视线,这才注意到镜子里的另一个人。

水雾覆在镜子上,朦朦胧胧的,他看见一个目光飘忽的男生坐在小板凳上,皮肤透白得藏不住一点颜色,像一只刚出锅的小龙虾。

从僵硬的发梢到缩紧的脚趾,没有一处是自然的。

跟身后面色从容的人比起来,这个呆坐在小板凳上的家伙才像是心里有鬼,偷偷占了天大的便宜一样。

盛奕:“……”

这人谁?

荣裕在身后观察着镜子里的男生,视线一寸寸往下挪,慢悠悠把男生的身体彻底看光。

看完,视线回到男生红得噗噗冒热气的脸上。

荣医生捏了一下男生没几两肉的脸颊,用检查完病人身体状况的客观语气评价:“太瘦了,再增重五公斤。”

病人:“…………”

盛奕面红耳赤地闭了闭眼。

内心的鬼畜惭愧地恢复了平静。

操。

小丑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