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杨吃了口点心,发现味道与自己之前吃过的有些微妙的不同。
这家茶楼早年被师父交给了张叔和泠姨打理,一个会做糕点,一个擅长泡茶,店里的孩子全是他们陆陆续续捡来的,孩子们都在店里帮忙,年纪大一些就开始学泡茶做点心,几年下来手艺也可以慢慢撑起这茶楼了。从此他们两人时不时出去走走,外出最久的一次他们去看了雪乡。
腊八了,张叔不会又陪着泠姨去庙里了吧。
阿杨带黛玉来这茶楼也是与二人有关。
他对于“长相厮守”最初的认识就是来自于他们,互相扶持,彼此相伴。
他希望他也能这样和喜欢的人一起不紧不慢地老去。
阿杨支着脑袋看着黛玉,不知在想什么,眼睛没了焦距,脸上盈出笑意来。
黛玉瞧着他这模样,捻了块糕点含进嘴里,抿了下唇转过头去,余光却还留在他身上。见阿杨半天也无动静,脸上的笑都带着痴意,索性不去理他,歪在桌上,懒洋洋把玩那只梅花枝。
阿杨呆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回神,摸了摸嘴角,怕自己漏出太多情绪来,暴露了想法。却见黛玉低着头,没注意他这边,松了口气。
“林姑娘可再用些点心?”阿杨试图引回黛玉的注意力。
“单我一个人吃,你怎么不用一些?可见是不喜欢,那我做筏子呢。”
阿杨看黛玉脸上狭促的笑意就知道黛玉在玩笑,却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这种弥漫着读书人氛围的茶楼他以前就来得少,多是在后厨和那些孩子们分点心吃,能说会道的天赋技能好像一下子被封印,嘴都变笨了。
从古至今,招待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拿出一堆吃的来请人一直吃,阿杨不知道该说什么时也下意识这么做了,黛玉拿这个打趣,他一时倒不知道如何反应。
黛玉见阿杨这幅忽然定住面露迷茫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初还捻着帕子按了按嘴角假装擦拭,却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啊,原是在这打趣我呢。”阿杨见黛玉破功,想掰回一局。
黛玉假意做出正经表情来,又拿了块点心,才抬头道:“可不是?我瞧着你说喝茶是假,来这儿发呆倒是真的。”
阿杨一时心虚,但林姑娘有心玩闹,自然还是配合着:“是我之过,被这儿暖和得发了昏,林姑娘发发慈悲,饶了我这一回。”
阿杨把头探到黛玉身边做讨好状,趁机换了个离黛玉近一些的位置。
陶蓁上来为黛玉添茶,用做作的腔调道:“你与旁人出来也这般发呆吗?还是单单在我们娘子这儿这样?”
黛玉乐于阿杨在她面前放松一些,却不代表她能坦然地接受陶蓁的打趣,众所周知,无论什么事情,陶蓁要是知道了,就等于是她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了,若不扳回这城,谁知道回去要被怎么揶揄。
黛玉把手上的糕点往阿杨手里一塞,把他打发了,扭头不去看陶蓁:“好没意思的话儿,他发不发呆关我什么事。”
阿杨拿着糕点窃笑,悄悄抬眼瞧了眼黛玉,才把糕点吃下去,吃完又去看黛玉,忍不住露出笑来,看着主仆俩拌嘴。
陶蓁四岁时就跟着黛玉,哪怕是拌嘴都比旁人要强一些,黛玉正驳她,侧过头就见阿杨正瞧着她们,道:“我瞧你们是一气的,来这儿戏弄我。”
陶蓁不让黛玉就这么“脱战”,道:“我与杨少侠怎么可能是一气的,要我说,你们才是一方的呢。”
黛玉素来伶牙俐齿,但涉及到阿杨时却总是战斗力骤减,陶蓁自然把握机会。
黛玉推搡陶蓁,道:“不要你添茶,回去吃你的点心去吧!”
陶蓁瘪了瘪嘴回去,走之前还对黛玉笑得怪模怪样。
黛玉索性扭过头不去理她。
“这丫头胡闹惯了,让你见笑了。”虽然把陶蓁赶走了,但黛玉对阿杨说话时,面上还是带了些薄红。
“嗯……”阿杨拖着尾音,放松地甚至算得上懒散:“无事的……”
黛玉看阿杨,感觉他像要化在这茶室里一般。
可是在对上阿杨的视线时,她感觉自己才是烨熙眼中融化的那个。
在很久以前,泠姨和张叔找到了师父隐居的地方求助,在养伤的日子里,无所事事的张叔主动到后面厨房打算做些点心哄小孩。来厨房偷吃的阿杨正好看见他把一小块点心喂给爱人,那个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妇人含着点心笑得像个孩子。
再后来,这座闲置的小楼便变成了茶楼。
张叔给泠姨喂点心的样子,是他日后即使被无数话本洗脑也依然无法改变的对于“爱”的样子最初的具现化。
现在话本里的小年轻只知道掐着小姑娘的腰亲亲,太不成熟了!
阿杨的目光落在盘里状如桃花的点心上,又看了看黛玉……
想、想给林姑娘喂点心。
林姑娘会不会也含着点心对我笑,说、说不定林姑娘还会礼尚往来喂一块回来。
刚刚吃完黛玉塞到他手里的点心的阿杨,咽了咽口水,忽然眼神飘忽,耳根发红。
黛玉不紧不慢给阿杨添了杯茶,把茶杯推回去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笑着眨了眨眼,才收回目光,把茶壶放下。
阿杨目光在黛玉唇上停留了一下,只觉得黛玉今天擦的胭脂颜色格外好看,手上轻轻捻着一小块的桃花糕,却只是迟疑地拿着,楞了一会儿才送进嘴里,又觉得自己这样盯着姑娘的嘴巴看实在有登徒子之嫌,慌忙移开视线。
“林姑娘,再吃块点心?”
隔壁小桌的陶蓁一直关注着这边,本以为阿杨支棱起来了,今天要有大进展,谁知道他还是个憨憨。她恨不得冲上去摇着阿杨的肩膀大声咆哮:“我们林府是短了我们娘子的点心吗!?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气氛你们就算不聊聊诗词歌赋那也聊聊游历见闻,哪怕是随便聊点什么都好啊,为什么到你这里就光知道让我们家娘子吃东西啊啊啊啊!!”
外面的书生学子:实不相瞒,在下仰慕林娘子许久……
茶室里的憨憨:林姑娘,吃糕点……
陶蓁:算了,没救了,等死吧,这病没得治了。
陶蓁翻着死鱼眼终于等到了林府的马车,处于行走江湖是养成的警惕,阿杨走到窗外往下面看了一眼,确认是林府的马车没错。就在他准备关窗时,余光扫到梅林的亭子里坐着个人,随意地又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人竟是泠姨。
阿杨关上窗,倚在门边等黛玉和陶蓁出来。
陶蓁扶着黛玉走到门口,就见阿杨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娘子的手,扶着黛玉下楼。
“林姑娘,小心。”
“嗯。”
陶蓁:这本来不是应该是我在做的事情吗?
因为茶楼里暖和,出来的时候要格外注意些,免得一不小心受了风寒。
两个孩子捧着黛玉的斗篷帽子手炉等东西出来,那是进茶楼后卸下交给他们的。阿杨刚想去接黛玉的斗篷,就像陶蓁一个箭步冲上来,直接把斗篷从人手里接了过去。阿杨讪讪放下手,摸了摸鼻子,视线漂移,假装自己没有想抢陶蓁的工作一样。
陶蓁在给黛玉整理帽子,阿杨在一旁等着,顺口问了一句:“泠姨怎么一个人在亭子里坐着,张叔出去了?”
七八岁的孩子还不能很好地掩饰情绪,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低着头道:“叔叔四个月前就……已经去了。那时候京城正乱着,泠姨不让我们说,怕你还要费心来照顾她……”
阿杨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揉了揉这孩子的头。
上马车前,阿杨回头望向梅林中的小亭,亭下的老人一头白发一丝不苟的挽着,独自一人坐在亭子里看着远方,似乎在发呆。
白发刺目。
回去的路上,阿杨突然变得沉默。
倒不是说他不说话了,事实上,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是身上的给人的感觉却忽然沉静了下来,似乎有什么心事。
泠姨和张叔的年纪都不小了,他们是与师父同辈的人,早已经是处于什么时候离去都不奇怪的年纪了,更别说张叔年轻时候受过重伤,能活到这么大岁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不满的了。
阿杨的沉默只是因为他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明确得感知到人的生命的有限。
阿杨过去对于寿命的长短一直无所谓,他只求活的高兴就好,甚至说,他的理想状态是先活到四十岁,之后有没有继续活下去的计划取决于这个世界之后有不有趣。
只是方才,在泠姨的苍苍白发之中,他忽然意识到——时间是不会为感情让步的。
如此,本来还有很长的时间忽变得拮据。
阿杨看着黛玉的发顶,同样是梳理得整齐,却是一头柔软的青丝。
毒萝再三告诫的“不要表白怼脸!”还在耳边回荡,可是他还是犹豫着要不要冲动一把。
即使假设他们能活到耄耋之年,那他们也已经花费了生命四分之一的时间来长大。如果林姑娘对他的感情正如他所希望的那般,那他每多犹豫一天,他们能相知相伴的时间就少了一天。
虽然原因不止如此,当他切实地因为太远太远以后的未来而感到了如今的他还说不明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