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凤鸣01

《我有独特的救人技巧》

文/朵滢然

“你幻想海浪就像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轻轻地托起你……”

治疗师悠缓的语调,像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蚊子,搅得周咿心神不宁。

“胡老师,今天就到这里吧。”

强忍头痛,周咿翻身坐起,穿好拖鞋,离开弗洛伊德榻。她径直走到正对面的墙边,徒手熄灭了香薰蜡烛的火苗。

指端传来的灼烧感,提醒她又白白浪费了一小时的大好时光。

“你的手……”治疗师露出看到疯子的表情,“不好意思,创可贴用完了还没补货。”

周咿轻捻指尖:“没事,不需要包扎。”

治疗师松了一口气:“周小姐,方便的话,您去前台预约下次治疗的时间。”

“没有下次。”周咿换上跑鞋,顺手把一次性拖鞋扔进垃圾桶,“这是最后一次。谢谢你,胡老师。再见。”

结清费用,周咿走出心理咨询中心大门。

扑面而来的凉风挟裹着玉兰花的香气,她深深嗅了一大口,胸口的淤堵感似乎好了一些。

共享单车停车区位于咨询中心东侧路边,走过去需要穿过修缮大楼外墙的脚手架。

周咿以前都是穿过楼内走廊,今天她赶着回剧团彩排,从外面走近一点。

那块红砖是怎么落下来的,周咿全无印象。

整个过程非常快,不到两秒钟,她的脑袋已被砖头砸中。

对于失眠超过十年的人来说,头痛是常态,不头痛才是不正常。砖头落下来的一刹那,周咿觉得颅骨像被从正中劈开,短暂而剧烈地疼了一下,然后就没感觉了。

比平时睡不着觉的头痛容易忍受。

甚至有一种睡饱了觉的神清气爽。

周咿右手按压头顶伤口,左手麻利地拨通120急救中心电话。告知对方地点之后,她联系导演蔡博荣,说今天的彩排会晚点到。

“请病假吗?我不批。”蔡博荣非常不悦。

“我知道。”鲜血沿着额头缓缓滑落,周咿微微仰起头,免得血流进眼睛,“所以我说晚点到,而不是不到。”

蔡博荣冷冷撂下一句:“彩排照常进行。你在第一幕19分钟的时候出场,能来就来,不能来以后都不要来了!”

听筒里响起嘟嘟的挂断声。

周咿把手机装回牛仔裤口袋,站到远离脚手架的空地,等待救护车到来。

她稍转身,抬头望向脚手架上方,没有工人,绿色防护网也没有破损。砖头是从哪里掉落的?

只有爬上去才能知全貌。

冲动像从泉眼涌出的泉水,倏地一下上了头。周咿决定,等下处理完伤口,她要找机会回现场,爬到脚手架上方一探究竟。

“姑娘,你还好吗?”

路过的一位银发老奶奶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没事。”周咿抹掉前额的血,“被上面掉下来的砖头砸了,有点疼,能忍受。”

老奶奶拿出手机:“我帮你叫救护车——”

“谢谢您。我打过120了,他们最快十分钟到。”周咿心存感激,提醒道,“您也要小心,不要从脚手架底下走。”

老奶奶点开地图查看实时路况,眉头紧锁:“鸿德路有交通事故,救护车只能绕路。离这儿最近的医院是慈心医院,如果绕路,他们半小时都未必能来接你。高空坠物砸伤可不是小事,我送你去医院!”

话音未落,老奶奶走向一米开外,推起电动车,朝周咿招手。

“姑娘,上车!”

八分钟后,周咿躺在急诊室的检查床上,老奶奶早已不知去向。

医生为她做了初步问诊,问清颅脑外伤的原因,立刻安排头部CT检查。

“怎么回事?平扫未见明显异常。”医生拿着报告,目光在周咿脸上游移,“皮外伤,没骨折……你确定你是被建筑工地掉下来的砖头砸到的吗?”

“砖头在我背包里。”周咿指指诊室角落的椅子。

“不可能。”等候一旁的护士插嘴道,“书包是我帮你放的,很轻,不像是装了砖头。”

周咿挣扎坐起:“麻烦您拿给我看看。”

护士没有撒谎。

双肩包里除了零食和化妆包,压根没有砖头的影子。

医生输入病历:“患者被重物砸伤右侧头颅,伴有出血,无头痛、恶心、呕吐症状,初步诊断脑外伤,轻微脑震荡。安全起见,缝合伤口之后,留院观察24小时。小王,你陪患者办一下留观手续。”

周咿说:“谢谢医生,谢谢护士姐姐,我有急事,马上就得走。”

医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他和护士对视片刻,打印了一份知情同意书,让周咿签字确认:“脑外伤不是小事,你有任何不适要立刻就医。”

周咿再次道谢,随护士走到治疗室去缝针。

护士手法娴熟,加上麻药的效力,周咿没觉出疼痛,只觉得头皮有拉扯感。

五分钟过去,护士拍拍她肩膀:“好了。等下你去医院门口药店买个弹力网套,戴在头上保护伤口。”

周咿环顾四周:“护士姐姐,你见到送我看急诊的那个老奶奶了吗?”

护士诧异地皱起眉头:“没人送你,你是自己走进来的。”

“这样啊……”周咿有些晃神,“好的,谢谢你。”

戴着弹力网套拦不到出租车。

不得已,周咿只好返回药店,请收银员帮忙,先把网套摘下来揣进包里。

“你这样不行。”收银员说,“纱布很容易脱落,伤口会感染的。”

“我包里有帽子。”周咿有了主意,“麻烦你,我买瓶酒精。”

橘红色渔夫帽里里外外消过毒,周咿满头散发着酒精味,顺利搭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儿童剧院。

14:00,音乐剧彩排已经开场。

通往后台的小门从里面上了锁。

这会儿剧组人员的手机都调成了静音,不管打谁的号码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周咿只得来到儿童剧院1号剧场入口,向检票处的工作人员说明情况。

对方瞥了一眼周咿,注意力被她衣服上的血迹吸引,原本不耐烦的神情忽然变得警惕:“你说你是《会翻跟头的北极熊》主角,工作证呢?盖过我们剧院红章的。”

“稍等。”周咿拉开棒球服拉链,把证件拿给检票员看。

“安全起见,你还需要出示手机上的识别二维码。就是剧院统一为剧组人员在小程序里生成的。”

周咿点开小程序页面,一行小字提醒她二维码已过期。

检票员铁面无私:“双重验证没通过,我不能让你进去。”

14:10,距离主角出场的时间只有九分钟了。

周咿一筹莫展。

她依次拨打同事的手机,期盼能有一个人前来救急。

人在心急如焚过于专注的时候听力会受到影响。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过后,有人站到了周咿身边,她全无反应。直到一只指关节微微变形的手在眼前挥舞,她才回过神。

“院长妈妈?”

儿童福利院院长舒颖面露忧色:“小咿,你受伤了?”

“被砖头砸了一下。”周咿猛然想起,“对了,您今天带孩子们来看演出!”

“是啊,你给我的六十张票,位置都特别好。”

周咿像是宿醉的人,一时断片:“我把这事给忘了……”

舒颖指指1号剧场大门:“音乐剧开演了,你还没进场,肯定遇到难处了吧?我手里还有两张票,我带你进去。”

14:15,周咿终于来到化妆间。

她双手齐上阵,戴好弹力网套保护头部伤口,换上北极熊毛茸茸服装,招呼了满脸油彩。

尤其是鼻头,双倍的黑色油彩,镜中人憨态可掬。

14:18,她气喘吁吁跑到幕布东侧。

蔡博荣翻个白眼:“你再不来我就让B角上场了。准备!”

北极狐跳跃觅食撞到头撞得眼冒金星,会翻跟头的北极熊翻着跟头亮相了。

观众席前排就座的福利院小朋友哈哈大笑,掌声如雷。

站稳脚跟,周咿双手叉腰,说出第一句台词。

“我大白又回来了!”

扮演北极狐的隋波揉揉脑袋:“讨厌的大白,你小点声,吵得我头痛。”

周咿走过去,摸摸北极狐。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道歉。”

不远处踱来一只北极狼,他走得很慢,显然是因为过度饥饿造成的。扮演北极狼的同事是张韬,是剧组最瘦的男演员。

一长段顺口溜的台词过后,张韬终于走到了周咿和隋波身旁。

“嘿,你俩今天找到食物了吗?”

周咿和隋波同时摇头。

“可怜的同胞们,我也一样。”张韬唉声叹气,“不止今天,昨天、前天、大前天,我都没找到食物,我已经饿了整整四天!四天啊,要了我的狼命了!”

隋波带着哭腔说:“老兄,我更惨,我眼睁睁看着一只旅鼠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旅鼠?”张韬眼睛一亮,“在哪儿?”

“雪层底下,它藏起来了。”

“是吗?让我找找看,你们也和我一起——”

按照预定动作,张韬会揽住周咿和隋波的肩膀,三个角色一起寻找旅鼠的踪迹。但是张韬忘了。

接下来的剧情不能乱。

周咿向前迈一步,准备救场,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张女孩的脸。

她身穿红蓝白三色校服,头发打湿粘在脸颊上,发梢沾染了黄褐色污渍,双眼红肿,鼻梁处有一处非常醒目的陈旧瘀伤。

女孩与周咿目光交汇,嘴唇蠕动着,无声地说着:

“救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