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城有位宁大夫,医术高超,远近闻名。故而,向他前来求医的人数不胜数。在这万千的患者中,他印象最深刻的还当属城东乔氏的一家。
乔公是城中的乡绅,宁大夫知道他并不奇怪。他之前也时常去乔府给乔公调理身体,乔公给的诊金还算丰厚。但真正让他觉得折腾得是,自皖城一战后,刘勋战败,新郡守孙策入城,兵荒马乱的第一夜,街上连只野猫都没有,孙策却是亲自派兵把自己带到乔府替乔氏二女郎乔夕颜看病。
然后,孙策和他麾下的周瑜就分别迎娶了乔氏的两位女郎。婚后第一日,宁大夫再次被请到府上,因为乔氏大女郎乔朝容遇刺扭伤了脚。除了大乔,还有她的夫君,孙策也受了伤。宁大夫给孙策诊治的时候,孙策倒是一言不发,但给大乔诊治的时候,但凡大乔有一个表情不对,孙策都要恶狠狠地训斥自己“轻点”。
他们家既是有钱又是有权,宁大夫得罪不起。是以,当乔氏的人再一次登门来请,即便夜色浓郁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街边的野狗都吠叫累了,开始趴下呼呼大睡,宁大夫也二话不说就提了药囊赶往乔府。
据前来延邀的仆役表示,派他来的是府中的二女郎的郎君周瑜,但是这请宁大夫的目的却好像是要给大女郎看病。宁大夫听了,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只尴尬地笑笑道:“你们乔府的关系还挺特别,这妻姐生病却是妹婿来找大夫,你家大郎君和二女郎就不生气吗?”
仆役觉得宁大夫的问题很奇怪,明明事实好像不是这样,但又的确就是这样。仆役答不上来,遂只催促一声,没好气地道:“你说你一个乡野大夫打听人家权贵深宅内院的事做什么?我反正不知晓为何是我家二郎君给大女郎请大夫,但是我知道,但凡你诊治得不好,无论是大郎君、二郎君,还是二女郎都不会放过你。”
宁大夫只能瑟瑟发抖地不再多说一句,赶忙去往乔府为乔朝容看病。他到乔府的时候,乔府的年轻一辈的四位都聚坐在前堂上。孙策和乔朝容上座,周瑜和乔夕颜下座。他甫一进来,孙策就像是看见救星一般地殷切迎上前来,对宁大夫既是弯腰又是拱手地说道:“还请大夫仔细替我夫人诊治。”
宁大夫被孙策这一番弄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既是觉得受之有愧,又是担心该不会这大乔女郎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治不好,孙策就要杀了自己吧?他诚惶诚恐地反也与在座的四位施礼,诚恳地说道:“宁某一定竭尽所能。”
说着,他战战兢兢地走到堂上乔朝容的身旁,对乔朝容做了个“请”的动作,乔朝容便伸出右手的皓腕,平直地摆在桌案上。随之,宁大夫跪坐下去替她诊脉。
堂上一时鸦雀无声,宁大夫更是听脉听得快要出现幻觉。这大乔女郎的心肝脾肺肾都没有什么问题,脉象有力,往来灵活,唯一有些异常的是,她的脉象是滑脉。所谓“滑脉”,如盘走珠,乃是妇人有喜的征兆。
宁大夫这才放宽心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这大乔女郎没有什么病疾,只是怀孕了。宁大夫默默地在心里庆幸完,立马从桌案前站了起来,拱手对乔朝容和孙策,祝贺道:“恭喜将军、恭喜夫人,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母子皆是康健。”
他说完,甚至以袖袂擦了擦额头险些就要落下的汗。
孙策闻言,顿时喜笑颜开,那一双虎目熠熠生辉地紧盯着堂上的乔朝容,嘴里激动地念念有词道:“好,好,好,容儿她有了我的孩子,这真是太好了……宁大夫,多谢你,宁大夫。”孙策路过上前,双手颤抖着,几欲与宁大夫相握。但就在宁大夫颤颤巍巍准备接受的时候,孙策立马继续往前,到乔朝容身边,转而一把握住乔朝容的手。
乔朝容眉眼弯弯地温柔对他笑。
他也笑,只是笑着笑着眼眶都红了。宁大夫见他们夫妻情绪激动,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多说几句。这时堂下的乔夕颜发声了,语气极是冷淡地询问:“宁大夫,还烦请告知,我阿姊现在这样的情形,能否奔波远行。”
宁大夫沉吟了一阵,回答:“作为大夫,自是不建议刚怀孕的妇人如此。但我也是有所耳闻乔氏一家即将搬迁,若以大乔夫人如今的脉象,只要将马车铺得柔软舒适些,途中多做休息,倒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乔朝容与孙策听了,面上更是一喜。
乔夕颜则是幽幽地继续询问:“那倘若不仅仅是搬迁,到达吴郡就安定下来这么简单,而是要随军,一路作战,途径寻阳前往江夏呢?”这跟着孙策一起的路线可比跟着乔公一起的要波折得多。
乔夕颜这样一问,堂上的乔朝容和孙策霎时又神情紧张起来。
宁大夫望望乔夕颜,又望望乔朝容和孙策,末了,坦白而郑重地道:“假使大乔夫人一意孤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随军征战过于奔波,万一有个意外好歹,怕是这母亲与孩子都会有性命之忧。所以,短暂的走走停停其实还好,就怕一直劳累于往返途中。宁某的建议还是,大乔夫人莫要随军了。”
宁大夫不卑不亢地说完,乔夕颜当即起身施礼,感激道:“多谢宁大夫告知。”接着,唤了周围随侍的下人,吩咐,“请宁大夫下去休息,看看要不要开什么安胎的方子,另外送宁大夫回去的时候,派一辆马车前往。”
等宁大夫走了,乔夕颜方才明确地发表自己的意见,“阿姊、姐夫,你们也都听到了,这随军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既然明日乔府搬迁与大军启程都势在必行,那么,阿姊就随我和阿爹直接去吴郡好了。”
她说到自己的时候,旁边的周瑜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乔朝容则是微微摇头,她并不想与孙策分开。除了是因为一些女儿家的小心思外,还由于之前乔夕颜说过的一句话。乔朝容抓着孙策的手,慢慢地使力,希望孙策可以给出一个让她满意的决定。
孙策为难地看着她,眼里是无尽的贪恋,但是在这贪恋之外还有心疼与不忍。若是孙策只为自己考虑,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乔朝容离开自己的,即便有危险又怎么样,他有自信可以保护好乔朝容。但是,他不想让乔朝容跟着自己再有任何担惊受怕的时候。经过上一次遇袭,他确切地知道,自己不敢拿乔朝容的一丝一毫出来赌,但凡会有一分危险在,他也决不能让乔朝容涉足。
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望着乔朝容恳求的目光,艰难地做下决定道:“要不……容儿你就听从妻妹这一次,随她和岳丈去往吴郡?我的母亲、弟弟还有妹妹也在吴郡,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孙策虽然这样说,可是他眼里那溢出的不舍,混在眼眶的湿润中,越发地凝聚起来,就快变成泪水。他握着乔朝容的手,也是紧紧地用力,不愿意松开。
乔朝容感受到他的动摇,更是情切地反驳,“可是现在,我还并不认识夫君的母亲、弟弟和妹妹,阿爹和阿颜虽然也可以好好地照顾我,但若是午夜梦回,我因为怀胎心里难受,想念夫君了又该怎么办?”
“我也是想好好保护自己和孩子的,可是这并不与随夫君同行矛盾啊,夫君的军中不是也有医师?我现在的身子十分康健,没有任何的不适。若是你们实在不放心,就等我到了军中,发现自己坚持不下去,再送我回吴郡就是。”乔朝容有条不紊地说着,一字一句铿锵。
乔夕颜没有办法,只好拿她自己先前的话噎她,汲汲地上前一步,又道:“但阿姊不是说了吗,不想因为自己耽误姐夫的复仇大计,可倘若姐夫要为阿姊延缓行军速度,或是中途派人送阿姊回吴郡,岂不就是耽搁延误了?”
“阿姊,你冷静一些,乖乖地在吴郡等待姐夫回来就是。”乔夕颜说着,更是急切的一声。
孙策急忙地反驳,并不是因为不同意乔夕颜的观点,而是明确地要向乔朝容表明心迹,“容儿,妻妹她说的和你想的都不对。你随军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耽误我,只要你愿意,在当前的情势下,不论是我们走得慢些,还是多停留几处,都不要紧。只要在这一年内,赶在刘勋喘息过来之前到达寻阳就行。我也可以发誓一定会用生命保护你。”
孙策说完,一直未发一言的周瑜,迟疑了片刻,也意味不明地附和道:“伯符他说得没错,我们这赶去寻阳追击刘勋的事情,说急也不急,说不急也急。但倘若只是稍微考虑嫂夫人的身子,走得慢些,完全不会有什么影响。”
周瑜话罢,乔夕颜立马转眸瞋他。
乔夕颜语噎着,一时不知是该先叱骂他们立场不坚定,还是该继续规劝乔朝容。她欲言又止,须臾后,自侧门外传来乔公蹒跚而来的走步声和说话声。乔公语重心长地道:“颜儿,既然你阿姊想去,就让她跟着去吧。你我虽是她的骨肉血亲,但这怀孕生子却是她与伯符夫妻之间的事。我们固然能照料她的身体,却没有办法替代伯符照料她的内心。这一点上,你阿爹我是过来人,当年你阿娘生你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她也因此积郁成疾,后来一直治不太好,才致使她年纪轻轻地就去了。”
乔公都这样说了,乔夕颜就不好再多言什么。乔夕颜明白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包括自己也有道理。但她还是不希望乔朝容从一开始就冒险。她拂了拂衣袂,颇为恼怒地说道:“那随你们的便。”
话罢,乔夕颜转身,提了裙裾,就匆匆地往内院走去。
周瑜在后面跟上她。
乔夕颜疾走了一阵,走到茂密的梨树下,见四周漆黑一片,就连皎洁的月光都被树荫遮蔽,突然转头,忍不住地对周瑜发脾气道:“你为什么也要劝我阿姊随军同行,是因为她的想法也是孙策的心愿吗?”
因为只考虑自己的兄弟而不考虑她阿姊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周瑜好笑地摇摇头,耐心地向她解释,“我并没有劝嫂夫人一定要同行,只是帮衬着伯符告诉嫂夫人她不必担心自己影响伯符而已。不过,你真要说我的意思,我确实也是同意嫂夫人前行的。一则,她的身体确实允许;二则,这对行军确实没有什么妨碍;三则,我相信伯符会保护好她;四则,我的私心,伯符此番是去报杀父之仇的,我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有嫂夫人在还能劝他一劝。”
周瑜条理清晰地说完,乔夕颜转头,手握成拳,就想朝着他的身上砸去。
但是,拳头刚到他的面前,乔夕颜就停住了,换而是无力地张了张手指,接着莫可奈何地垂了下去,妥协道:“算了,你们每个人都是振振有词的。我虽然不愿与你们为伍,但是真要我阿姊愿意,也只能顺从她的心愿。这一行,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牢牢地把握住了在一起的机会……”
乔夕颜默了默,没再说下去。
因为历史上乔朝容与孙策做夫妻的时间实在是短。
作者有话要说:小乔:气鼓鼓,每天都在气鼓鼓。
周瑜:夫人莫气。
大乔:妹妹乖,姐姐知道你是好意。
孙策:姐夫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