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迟到,是不可逆转的事实。
若碰巧教授书法课的白鸟老师是个死掐课堂时间的更年期老女人,且迹部雨音座位的不远处分别坐着分别以“求知好学”和“克己复礼”而远近闻名的绅士大人和皇帝大人——悲剧的酿成毋庸置疑。
“迹部同学,你把书法课当成什么了?”她柳眉倒竖,气势万钧地敲着她的课桌,“整整迟到了三十分钟!真田同学!”
真田弦一郎早已做好准备,万般稳妥地站起来,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地说出学生手册上的相关条例。
“留堂,罚抄。”
真田君,你是不是恨我啊,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在恨我!
难道你不知道白鸟老师她轻易不留堂,一留堂就罚抄千遍的惯例么!
迹部雨音怨念横生——
更可悲者,是下课铃声响起,众人鱼贯而出。好学生柳生比吕士许是看不过雨音满脸囧状,看似好心地走到她的桌前,扶着眼镜语气诚恳地说:“迹部同学,凡事要往好的方面看。你应该庆幸今天没有网球部的训练。”
言下之意:若有网球部的训练——被留堂等于训练迟到——网球部蹲着村哥和田哥两位大神……
这么想是不错,可是绅士大人,有这么安慰人的么?你这是在往她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啊。
墙上的时钟清脆的声响洒满安静的和室。透过玻璃窗户射进来的日光不断转换着形状,都昭示着时光的流逝。迹部雨音用右手捏了捏已经酸麻的左臂,目光散漫地逡巡着窗外的风景。
虽是初春,但天气和冬季别无二致。见缝插针的寒意像神奈川空气中蒸发不掉的水汽一般隐藏着。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粘着一片两片的残叶,作为背景的浅白天空显得尤为高远。
和室这里本就偏僻,来往人流在放学后自然更加稀少。偏偏在那棵树下,定格似乎已有很久的两个人影重新动作起来。长发的女生后退一步埋下头,对面的男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帕递过去,被打落。他不甚介意地弯腰拾起,再递过去。
男生的表情一派肃穆,好像被拒绝的不是别人,却是他自己似的。不过仁王雅治,每次拒绝女生告白时都是如此的表情,看似无情地可怕,动作之间却还透着丝丝缕缕的温柔和关心——对于被拒绝的女生而言,或许那才是最悲哀的。
“既然不喜欢我,对我为什么还要那么温柔?直接不管我不就好了!”
依稀的叫喊透过窗户传到雨音的耳廓。女生猛地一跺脚,将仁王手里的手帕再度打落,飞快地向远处跑去。
那位告白失败的女生,迹部雨音她认识——B组的美术委员,和幸村精市一个委员会的原因,和网球部正选的距离也比其他女生稍近,“以前”与仁王雅治的关系也一直相当地好。
说是“以前”,因为告白并且被拒绝掉,再怎么心胸豁达,见面时还会很尴尬的吧。
仁王雅治再度弯腰捡起手帕,直起上身时正巧撞到迹部雨音从窗户内投射出的目光。视野中的他停顿片刻,慢慢收敛起严肃的神色,嘴角又勾起一个邪邪的笑来。把手帕塞回口袋,将手提的书包甩在肩头,他大跨步地向和室的门走来。
“喂,他怎么过来了!”
想法甫成形,和室纸门已经被无声地拉动。迹部雨音慌忙动笔,这才发现原本蘸满浓墨的笔端已经在长时间的停顿中干涸,端正的方块字间突兀地横着大滴的墨点。急急忙忙蘸墨,仁王雅治的笑声充满嘲弄,毫无顾忌地飘了过来。
“噗哩,迹部雨音,被留堂了还不认真抄写么?”
做坏事被抓包一般臊得脸色微红,她有些恼羞成怒地抬眼看他。仁王雅治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手指拈起原本躺在桌上的宣纸,微微抖动着手腕,说:“看,多好的一幅字全被你毁了,要不要重新抄?”
“仁王雅治,快点还给我!”
她下意识地向前屈身,劈手便抢。看着男生后退一大步,还举着那卷字颇有些得意洋洋地冲她歪头笑,迹部雨音气急败坏地绕过书桌,动作幅度很大地伸出左手——
“嘶——”
两个人的动作顿时都停下了。
迹部雨音忽然变成久未上机油的机器人一般,脖颈僵硬地向下低头,动作间似乎还发出不连贯的“格格”声。她校服衬衫的左侧衣襟横向里被撕开,大片布料软绵绵地垂在腰间。虽因冬季衣衫多且厚而没有走光,但在喜欢的男生面前发生这种事情……
如果可以,她真想羞涩地把脸埋进手掌,而且再也不抬起来。
仁王雅治明显比她要冷静得多。只消瞄了一眼,就镇定地将宣纸放回桌面,向门口方向微微甩了一下头,示意道:“走?”
“嗯?”迹部雨音傻傻地站在那里,单字重复道,“走?”
走去哪里?难道撕坏了衣服还要跑出去溜达一圈么?
看到女生大脑短路的模样,仁王雅治无奈地耸了一下肩膀,好气又好笑地伸出手,在她脑袋上空停住半秒,随后重重落在她的右肩,一边把她向前大力拉动,一边说:“自然是去家政社。迹部,你不会想就这样回家吧,会被家人误认为学校暴力事件的。”
家人?
迹部雨音微微一愣。
她现在独自住在神奈川的宅子里,衣食住行只有受聘于迹部家的藤原管家照料。固然细心周到,却不能改变非亲非故的现实。哪怕她再狼狈地回去,藤原恪守管家职责处理之余,恐怕也不会像真正的父母亲那般紧张。
她在这个世界,独立得就像一只没有自己筑巢的孤鸟。
融入她的第一个集体,是网球部;对她调笑之余关切周到的,是仁王雅治。
是她暗自倾心的仁王雅治。
走到家政社的时机十分凑巧,值班的同学关门的举动被仁王雅治阻止。带着少见的彬彬有礼的绅士笑容,仁王略显夸张地半鞠躬,礼貌地说:“那么就麻烦同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值班的女生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仁王君——”
“放心,我们走之前会帮你锁好门的。”他补充说,“只是借用一下针线包就好。”
仁王雅治示意迹部雨音走进家政社办里面的小室,自己站在外面等候。天气颇寒,放学后室内的供暖设施也被停止。雨音被冻得手指发抖,脱下衬衫后即便将校服外套的每一个纽扣扣紧,仍有看不见的寒风细箭般钻进她皮肤和衣料的间隙。
手指哆哆嗦嗦,再加上技术的极度不熟练,被她缝过的那部分,一段稀疏一段密集。稀疏的地方扯着千奇百怪的不规则裂口;密集的地方纠结成一团,蜈蚣一般歪歪扭扭。
仁王在外面等了许久还听不到动静,敲门征得雨音的同意后走进来,正巧发觉女生拿着细针粗枝大叶地往手指头上戳的企图。急忙按下她的手,他瞥了一眼经过“精心”缝补的校服衬衫,忽地陷入沉默。
这个丫头,还真是一点都不贤妻良母,简单的缝补工作搞成这样,衣服还能穿么?
“仁王,你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迹部雨音敏锐地觉察到隐藏在男生目光深处的淡淡揶揄,不甘示弱地嘴硬道,“我那是手冷——咦?”
带着仁王雅治气味的宽大外套没有任何征兆地披在她的肩膀上,缺席一段时间的温暖重新出现。脱下外套的男生照旧露出漫不经心的微笑,轻描淡写地说:“还是让我来吧。”
“哎?仁王,你会缝纫?!”
怎么可能!
缝纫这么女生气的技术活,她作为一个正版的女生都不能胜任,更何况在球场上一贯兵不厌诈、动如疯兔而让对手闻风丧胆的欺诈师仁王雅治呢?
然而她再度大开眼界。仁王雅治拿起剪刀,三下五除二就拆掉了迹部雨音不敢让人恭维的杰作,动作熟稔地穿好线,埋头开始缝补。
落日从窗外透进来,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迹部雨音微微侧身,看到仁王雅治半边脸上洒着淡金的微光,另半边脸上涂着淡淡的阴影,于是中间宛如分界线的高挺鼻梁更加立体鲜明,也衬得他的面容愈发俊朗。
稍稍低下头,能看到他微扬的唇角。
她忽然发现,只要对象是仁王雅治,无论他做什么举动,剪影都是那么好看。脑海中浮现出他微笑的样子,捉弄人的样子,无奈耸肩的样子,夜路同行时望向远方的样子,讲述心仪约会地点时会心一笑的样子……无数片回忆不断汇集,统统转化成正在她面前集中心神缝补她校服衬衫的仁王雅治。
她竟然清晰地记得他们相遇后的每一件小事。
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越来越响,由涓涓细流变成狂风巨浪,从狂风巨浪变成惊天海啸,每一个红细胞都急冲冲地撞击着血管壁,正如脑海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轻轻叫嚣,催促着她开口。
爱慕这件简单的小事,不需要多想,只要开口就好了。上前一步,勇敢地直视他的眼睛,
简洁明了地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
仁王雅治,喜欢你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喜欢你,并不因为你是仁王雅治。仅仅因为你是仁王雅治。
你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狐狸。
书中的小王子流浪到陌生的星球,狐狸对他说:“我和其他成千上万的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若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互相需要。对我来说,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对你来说,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若你驯养了我,我的生活将充满阳光,我将辨别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小王子,你要对你驯养过的负责——请,驯养我吧。”
“我……”
她艰难地开口,仁王雅治半抬起头,微眯着眼睛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他的脸逆着光,银白色的头发笼着一层淡金,看起来格外地耀眼。
“我,喜……”
糟糕!
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竟然如此紧张,好像舌头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我——”
仁王微微动了动,彻底挡住了背后胭脂红的落日,整张脸都因背光而让迹部雨音看得不甚清楚,藏在阴影中的那张俊朗无双的脸突然变得严肃。
逆光的他,耀眼得让她的眼睛开始酸涩。掩饰性地抹去眼角沁出来的稀薄泪水。然而待她重新睁开眼睛,已经站起来的仁王雅治还是那样勾起嘴角邪邪地笑着,将手里的衬衫递给她。
“好了,迹部。你在这里换上,我出去等你。”
他笑得那么自然,迹部雨音禁不住地怀疑刚刚看到的庄重神情,不过是夕阳光辉照耀下产生的幻觉。
仁王雅治快速收拾好针线包,转头对她笑了笑,快步走了出去。
冬末春初的白日偏短,天黑得飞快。在校园里还能看到落日露出半张脸来,等他们并肩走出校园的花岗岩大门,树影婆娑,晚风也努着嘴在吹,一切都被夜在须臾之间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