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国光是在慕尼黑的康复中心认识的。”
讲述这些的时候,若江依奈在不二家的客厅里。晚饭已经结束,敞开的窗户外,是夏夜宁静的暮色,蝉鸣像潮水般阵阵涌来。
屋里开着?风扇,不知疲倦地呼呼作响,吹来的风里氤氲着?大麦茶含蓄的香气,沁人心脾。
不二周助依旧什么也没有问。无论周遭发生?怎样的变化抑或一成不变,他?都能那样宠辱不惊地微笑着?。
那微笑是沉默,亦是千言万语。
那微笑让若江依奈觉得安心而熨帖。所以她从未想要刻意向他?隐瞒什么,也并?不觉得有必要特意说些什么。她在这时候开口,只是觉得,这是个可以诉说的时机,仅此而已。
她突兀地开了头,他?捧着?茶杯,优雅地抿了口大麦茶,湛蓝的眼眸明亮专注,脸上?的微笑甚是笃定。
她知道他?已经准备好认真?地聆听,便?继续说下去:“就像逸见说的,我练了很多年艺术体操,并?且在美国得到?过很好的成绩。但是那次东海岸决赛夺冠之后,在为全美锦标赛做准备的时候,我在一次训练中受了很严重的伤,”她停了一下,右手?紧紧握着?面前的茶杯,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泛白?,“跟腱严重撕裂。医生?说,那种?情况下没有断裂已经是万幸,再参加那样负荷的训练和比赛是不可能的了。”
“所以看鸣海比赛的时候,还是会想到?那些痛苦的事吧?”不二轻声问道,唇角的弧度不经意间落下,在这样的时刻,怎样也笑不起来。
若江点点头:“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体操馆,因为害怕想起那个痛苦的时刻。后来我不得不去德国生?活,在慕尼黑的运动康复中心进行手?术和康复治疗。那是一段很艰难的时光,也是在那时,我认识了国光。他?的左手?已经进行过手?术,伤势却又复发,不得不再次接受康复治疗。同是日本人,年龄相仿,又正经历着?同样的痛苦,我们自然就走得很近。国光是个冷淡寡言,却坚毅冷静的人。无论多困难多痛苦的康复运动,他?都会安静地完美地将它完成。他?从不安慰或者鼓励我——当?然他?并?不善于言谈——可是,他?本身的坚强和努力就是对我最好的鼓励,可以说,是他?帮助我走出了那段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最糟糕的日子?。”
淡淡的微笑重新回到?不二的脸上?,他?大多数时间都保持着?安静,但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就是给?若江最好的反馈。
她继续娓娓说道:“在我还没完成治疗的时候,他?就已经康复离开,在德国的网球学校进行专业学习。他?还是比我幸运,熬过那段痛苦的日子?,依旧可以回到?自己热爱的网球场,而我,却再也回不去了。治疗结束后,我就决定来日本,之所以选择青春学园,也有他?的原因,我想看一看是怎样的一片场地,造就了手?冢国光这样接近完美的人,想看一看是怎样的同伴和集体令他?甘愿以自己的手?臂作为代价。当?然,当?我知道毁了他?左手?的人就是迹部?景吾的时候,很惊讶,却并?不意外。他?们都是站在最高处的人,都有着?自己的骄傲和执着?,我欣赏他?们也羡慕他?们。我并?不是故意隐瞒自己曾经练习艺术体操的经历,只是实在不愿意去回想那些事。”
“可是,逸见她为什么会知道呢?”不二问。
“她调查过我,所有的事她都知道。”
“也包括你?受过伤,不能再练习艺术体操的事?”不二双眼微睁,素来温和的眼眸添了几分凛冽。
“是的。”
“你?早就知道?还答应跟她比?”
若江微微一愣,不二即刻意识到?自己略微的失控,及时补上?一个温和的微笑。
“不知为什么,好像很能理解她,”若江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目光落在茶杯里轻轻卷起的涟漪上?,有些恍惚,“不二,上?天真?是公平的呢。生?活在太过优越的家庭里,能为自己选择的反而那么那么少……”说到?这里,她停下来询问,“你?已经猜到?了吧?”
不二很快了然,并?且坦然:“嗯。如果你?来自普通家庭,是不会有能力一个人租下藤田家的。”
若江毫不意外,将此话题带过,继续道:“对逸见来说,忍足也好,艺术体操也好,已经是她所能为自己去争取的全部?了吧。所以失去了忍足的打击,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但我还是很羡慕她,至少她还能那样站在赛场上?。”
不二沉默了许久,而后用极为温柔的语气问:“即使这样,仍然相信上?天是公平的吗?”
“嗯,相信的,”她抬起头,目光潋滟,“总会有我所热爱的,并?且愿意、有能力为之坚持的东西。”
“这样很好呢。”
“啊,”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起身道,“就这样吧,我就先回去了,明天训练结束还要去给?小杪加油,会是很忙碌的一天呢。”
不二随她站起来,问:“现在去体操馆已经没关系了吗?”
“嗯?”瞬间的疑惑后立刻明了,笑道,“没问题的,跟不二说了这么多,轻松了不少呢。”
“是吗?”他?笑得眉眼弯弯,“那么以后有烦恼的时候,欢迎随时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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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艺术体操关东区大赛,规模比东京区大赛更盛大。
因去年全国大赛最终的三甲皆出自关东地区,这一场比赛也被视作全国大赛的预演,吸引了大批观众和记者。
若江依奈和不二周助、菊丸英二在结束了网球部?周六上?午的训练后赶到?会场,和上?次一样,只能站在看台最后排的栏杆之后。
依旧不费力地找到?了向着?他?们使劲挥手?的鸣海杪,与上?一次酒红色系的装扮不同,这次换成了青绿色的比赛服,这些缤纷明丽的颜色,总能在她举手?投足的天真?俏皮中得到?很好的诠释。顶着?东京区冠军的头衔,她的周围聚集了不少□□短炮,她却一点都不在意,闲不住地东张西望,手?里比赛用的绸带以各种?形态或是随意飞舞或是在指间缠绕。
同样吸引若江依奈目光的,还有独自站在角落里的逸见冰佐江。虽然在东京区的比赛中意外失手?——结果也还是以第三名的身份跻身关东大赛——但作为去年的冠军,她依旧是关注的焦点。她选择了深红底色的服装,黑色的花纹繁复交错,巧妙地勾缀出绚丽的蝶翼形状。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华丽得晃眼,却丝毫没有因此而遮掩她本身散发着?的高贵气质,反而更加相得益彰。
实在是大胆而聪明的选择,若江心想。
与鸣海相同的是,逸见对周围的镜头并?无太大的反应,但不同的,是她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双眼紧闭,耳朵里塞着?耳机,一只手?攥着?MP3播放器,白?色的耳机线荡在红黑色的比赛服外格外显眼,上?身轻轻转动,做着?简单的热身。
上?午已经进行了绳操和圈操,下午将进行带操和球操的比赛。而当?前的比分,鸣海以0.05分,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优势居于首位,逸见冰佐江紧随其后。
会是场相当?激烈的比赛,若江依奈有些紧张起来。
比赛开始后,秋野芳子?才匆匆赶来,令若江稍感意外,她以为秋野应该正坐在场馆内的某个座位观看比赛。
“咖啡店老板又给?我介绍了一份新的打工,所以去面试了,”秋野说,“暑假的打工终于提前搞定了。”
“会不会太辛苦了?已经有咖啡店的工作了,暑假的话,也该留点时间给?自己吧?”若江虽知道秋野的情况,还是关心地说。
“没关系的,每次假期都会想多打一份工,有时还因为太短期的缘故找不到?,这次真?是太幸运了,”秋野无所谓地说,“倒是你?,昨晚小杪打电话告诉我了。”
“啊,艺术体操的事吗?传得可真?快啊……”若江依奈感慨道。
昨天的事毕竟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想要保密是不可能的,但若江依奈也没想到?,消息会如此疯传,从昨晚到?现在,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发短信来旁敲侧击的不在少数,方才从学校到?比赛场地的路上?遇到?认识的人,说话也都别有深意,什么“艺术体操的比赛若江果然还是不愿意错过的吧……”“如果若江也参加比赛的话一定会在三甲之列的……”之类的。不管是诚心还是奉承,都让若江觉得头痛。
也庆幸这时身边还有两个甘愿为自己挡驾的人,一个用温柔和煦的微笑扼杀了所有好奇的念头,一个用天真?坦率却没有恶意的语言抵挡了所有叵测的打探。
“真?是对不起……”对于没有将这些事告诉鸣海和秋野,若江是有些歉意的,尤其昨天晚上?单纯的鸣海气呼呼地打来电话一通抱怨,更令她感到?内疚。虽然事前确实没有想过要将这些事全盘告知,但让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以这种?方式来了解自己的过去,实在是糟糕透了。
“也没什么,即使是好朋友,也没有必要所有的事都要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吧,每个人都有保留秘密的权利,所以不必为了这个抱歉。”秋野芳子?显然要比鸣海成熟得多,语气平淡,话里的熨帖确是实实在在的。
有关这天的艺术体操比赛,后来留在若江依奈脑海里的,只有逸见冰佐江那套完美演绎的“化蝶”。
音乐开始,大红的绸带缠缠绕绕,一圈一圈将她包围,织起一个无法?挣脱的蛹。而随着?后半段音乐的奔腾跌宕,红色的绸带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美妙的弧线,身体随之飞扬腾跃,如破茧而出的蝶,振翅高飞。
也是在那时,若江依奈真?正地感觉到?,她们之间的纠葛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这场关东区的个人全能比赛,以逸见冰佐江用近乎完美的表现夺冠而告终。
散场的时候,遇到?忍足侑士,若江问他?:“昨天逸见来找我的事,知道了吧?”
得到?的答案不出所料:“嗯,知道了啊,终于结束了。”
若江无法?从他?深沉的表情里判断出他?的情绪,便?只一笑。
忍足却微眯起眼,对不二周助说:“我记得嘱咐过你?,要叫她复诊。”
低沉的语气直接而毫不客气,显而易见的不满。不二却只是淡静一笑:“即使你?不提醒,我现在也正要陪她去。”
同样并?不客气的语气,出自性?格温雅的不二周助之口,听起来更为犀利。
气氛微妙得让若江依奈觉得不自在,赶忙对忍足说:“我们还要去找小杪,就先走了,关东大赛的时候再见吧。”
人潮汹涌,走到?大门口花了好一会儿功夫,菊丸的嘴里一直嘟嘟囔囔:“表现得这么好才是亚军,不知道小杪会不会难过呀……”
“她才不会呢。”秋野胸有成竹道,和若江交换个眼神,得到?她眼含笑意的点头赞同。
果不其然,看到?鸣海杪走过来的时候,和往常无异,仍是一脸生?动俏皮,倒是身边那个高高瘦瘦面目俊秀的男生?很是灼目。
“那是谁?很面熟嘛……”菊丸歪着?脑袋,一脸疑惑。
“呀!那是立海大棒球部?的当?家投手?圆谷洋一嘛!”若江依奈一拍脑袋,想起来,鸣海杪获得东京区大赛冠军接受采访的那本杂志里,在后面那一页便?是整版圆谷的照片和采访。作为连续三届打入甲子?园决赛的立海大当?家投手?,他?亦算是个不小的明星高中生?了。
“好像是呢,”不二应和,“有在哪里看到?过采访和报道,还不止一次的样子?。”
“小杪跟他?很熟吗?没听她提起过嘛。”菊丸依旧自顾自地嘀咕。
“哟,英二学长有危机感了吗?”若江凑过去,故意调侃。
谁知菊丸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又无知地望着?她:“什么危机感?”
“天啊!”若江依奈作势厥倒。
不二笑开:“英二果真?是个单纯的孩子?啊!”
菊丸的表情愈加茫然,攀到?不二身上?:“不二不二,到?底怎么回事?”
鸣海也已走到?跟前:“你?们在说什么呀?”
“在说你?跟那个圆谷很熟哦!”若江对着?她笑得一脸诡异。
“啊!没有啦!”鸣海急着?否认,一边注意菊丸脸上?的表情,“上?次刚好一起接受了访问就认识了,今天他?又顺便?过来看比赛……”
“从神奈川过来,还真?是‘顺便?’呢!”秋野芳子?也难得开口揶揄。
“什么嘛,你?们很讨厌哎!”鸣海打掉若江和秋野一人搭在她肩上?的一只手?,“我好饿啊,一起去吃寿司吧?”
“好喵!!!”菊丸第一个跳起来响应。
比赛的事就被抛诸脑后了,没有人提起。
若江依奈想,也许这样的简简单单,才是最快乐的。
只是,再后知后觉终究也会有明了的那一天,当?暧昧的平衡被打破,谁又能知晓最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