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暮色里,整个世界被一片温暖的橙色覆盖。街角那辆停留许久的黑色加长房车,也在日暮夕阳里褪去了几分森肃。
连迹部景吾自己也说不清,是带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停留在此。
他只是在结束了网球部的训练之后,照例坐上他专用的房车,照例要去奢华的餐厅用晚餐,照例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过着高不可攀却终年如一的平静生活。唯一的不同,是他突然想去买新的球拍握带,于是吩咐司机绕了路,恰好经过了这家并不起眼又还算精致的咖啡店,透过一晃而过的落地窗,他看到了秋野芳子温和而生涩的笑靥——当然,那不是对他。
他让司机把车停在不远处的街角,隔着不算宽敞的街道,隔着来回奔走的车辆,隔着房车的车窗和咖啡店的落地窗,他依旧能够看清那里的一切。
“Last”,由四个单薄的字母组成的招牌,浸润在霞光里,幻化出一片触动人心的光影。玻璃窗里,穿着洁白的制服的少女,有着与柔软的霞光极其相称的笑容。
迹部景吾就是在这样陌生的笑容里,恍恍惚惚地失了神。
“少爷,要不要走?”有些不明所以的司机唯唯诺诺地转过头来问。
“本大爷要走的时候自然会说。”迹部锁起眉心,一边升起了驾驶座后面的挡板,把自己隔绝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
身为王者的他,到底不愿意轻易在他人面前表露自己,哪怕只是些细微的情绪。
若江依奈来冰帝找他之后的那两天,他悄悄地去过青学。
也是这样远远地看着,看到了那些青学门口不耐烦地徘徊着的穿着冰帝校服的少女,还有秋野芳子在她们狰狞表情之下的一脸不屑和淡漠。
有些不想承认,当初自己的确是报着小小的报复心态的一次恶作剧,因为秋野芳子面对他时的冷漠无惧激起了他的兴趣,但在目睹她以过分坚强的姿态阻挡一次次来者不善的侵扰后,内心却没有丝毫得逞的快意。
在这远距离的无声对抗中,向来胜者为王的迹部景吾,居然输给了这个看似纤弱却从骨子里透着倔强的骄傲的女孩。
可是,那张留在他脑海里的冷漠苍白的面孔,和面前那温润亲近的笑靥,却怎样也无法重合到一起。
暮色四合。不记得最后一缕霞光是何时湮灭的,亦不记得霓虹是怎样升起的,视线里只有咖啡店的门开开阖阖,还有那张因笑容而生动起来的脸。
当熟悉的冰帝校服闯入视野的时候,迹部景吾倏地警觉起来。
那几个女生的脸,他并无太多印象,毕竟每天围着网球部打转的女生数不胜数,而他从未真正把她们放在眼里。她们三个人坐在上一次若江他们坐的位子,脑袋凑在一起,与其说是在商量点单,那样子更像在谋划些什么。秋野芳子耐心地站在桌边,拿着笔和本子一一记录。
很快,秋野收起本子,转身走到蛋糕柜后面。没有任何事发生,可是迹部的眉心依旧不自觉地紧抿,此时此刻,她们脸上得意的表情,在咖啡店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无比诡异。
片刻后,秋野将饮料一杯杯放在她们面前,平静的画面就是在那一刻被打破。
有杯子翻落,有人从座位上跳起,有人顺势站起来对着秋野推搡。
迹部景吾觉得浑身的血液源源不断地在涌上头顶,他终于按捺不住从车里出来,关上车门时“嘭”地一响惊扰了宁静夜色。
格子玻璃门后的铃铛一阵乱响,店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站在门口神色紧张却不言自威的少年身上。
“迹部!”不知是谁先叫出声,不自然的高音回响在静下来的店里,显得阴森。
纯白的制服衬衫的一大半被染成了污浊的咖啡色,还有腾腾热气不断冒出,右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左手,痛苦的表情因为见到迹部的惊讶而定格在脸上,进入迹部眼帘的秋野芳子,就是这样狼狈的模样。
他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起她的左手,毫不意外地,看到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烫红,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停留在他指间的手腕轻轻的颤抖。
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却被怔住。干涸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无助与软弱,无波无澜,如冬日平静的湖面,透着与手上的滚热截然不同的寒冷。那样淡漠无惧地与他对视着。
“迹部,你真的在跟她交往吗?”少女微颤的声音里夹杂着绝望的情绪。
“本大爷的事用不着向任何人交代!”完全冰冷而愠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残酷,“但是,如果有谁再找她的麻烦,本大爷不会袖手旁观!”
女生嚣张的气焰在迹部不容置疑的语气里偃旗息鼓,怔怔地嗫嚅半晌,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出来:“迹部,她有什么好的?你不可能会看上她!不可能!”
迹部景吾斜睨她一眼,凌厉的目光令她自觉噤声。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秋野芳子往外走,秋野却挣开他的手,淡漠而疏离地说:“我还要工作,请你先离开吧。”
“你必须去医院,”他转过头,眼神决然,“你别搞错,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因为本大爷而受到无辜的伤害。”
“可是……”
迹部一眼扫过站在一旁神色茫然的老板,老板赶忙识趣地向他点点头。
在冰帝女生们不甘的目光里和旁人诧异的注视下,秋野芳子被他拉出咖啡店,径直塞进了房车后座。
******
幽暗的房车里,气氛微妙而局促。
迹部带秋野芳子去了私立医院进行创面处理,从医院出来时已是夜色浓重。
“你家的地址是什么?”
“随便把我放在哪个车站就好,谢谢了。”秋野的语气已经不似先前那样的冰冷,但仍保持着一贯的疏离。
“你认为本大爷会做这么不绅士的事吗?啊嗯?”
她的目光定在左手的绷带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依奈……嗯,是我,我今晚有点事,可不可以住在你家?”
“嗯,来了再跟你说,大概半个小时之内到。”
“那麻烦你了,待会儿见。”
放下电话,秋野轻叹一声,对迹部说:“送我去依奈家吧。”
她把街道告诉迹部,而后又举起电话,语气变得恭敬而小心:
“姑妈,我是芳子。这几天咖啡店需要人值班,我就住在店里了。”
“嗯,我知道了,再见。”
放下电话,刺眼的屏幕暗下,车里顿时昏暗而静谧。她把脸转向窗外,霓虹倒退,车窗上五彩斑斓的颜色不断变幻,唯有她苍白而憔悴的面容,静如幽冥。
身体深处陈年积攒下来的疲惫在漫长的蛰伏后终于喷薄而出。
她紧紧地闭上眼睛,身体微微蜷起,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生活的变故,寄人篱下的委屈以及常年的艰辛教会她,要隐忍,要克制,要坚持。哪怕此刻内心一片荒芜,哪怕她偶尔也想要任性的泪如泉涌。
她坚信这条路的尽头会有黎明晨曦,而她所要做的,只是一往无前,而已。
迹部景吾无声地看着她安静的脸庞。他们之间相隔一个人的位置,他却觉得那是一段极尽遥远的距离。
她沉静清冷得像一株白莲。没有血色的嘴唇紧抿,眉心微微皱起,眉宇间蕴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仿佛时时刻刻都无法放下戒备,时时刻刻都在与人生抗争。
她所背负的世界,是迹部永远无法体会的。
车在她所说的街口停留了很久,她却迟迟没有睁开眼睛。迹部向司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向来都是唯我独尊的人,像这样细小的体贴,似乎还从来没有过。只是在这一刻,他强大的内心里,涌动着陌生而强烈的不忍。
唤醒她的是她自己的手机铃声。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瞬明显的恍惚,而后略带尴尬地瞥过迹部一眼,接起了电话,嗓音因为疲惫而有些许沙哑:“啊,是吉田先生。”
“嗯,已经没事了,明天可以来上班。”
“好的,谢谢关心,明天见。”
迹部蹙了蹙眉:“本大爷没听错吧,你这样明天还要工作?”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过你那样的生活的,总有些人得要靠自己养活自己。”平缓的语气,却带有攻击性。
“那么不回家是为什么?怕家人担心?”
秋野微微挑起唇角,掩饰自己凄然的内心:“这是我自己的家事,不需要向你交代吧。”事实上,她只是怕所谓的家人看到她绑着绷带的手,责备她笨手笨脚而已。
迹部若有所思地抚过眼角下的泪痣,未再追问,转过话锋:“从现在到痊愈你都不用去打工了,所有的工资由本大爷……”
“不必了,”她坚决地打断道,“不过是烫伤了手背,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何况我的伤也不是你造成的,你不用为此而负责。”
她说这些话时眼里流露的倔强令迹部找不到任何理由再坚持。
她推开车门,昏黄的路灯照进来,在他们脸上洒下浅淡而温润的碎光:“那么我先走了,今晚谢谢你了,再见。”
车门砰然阖上。迹部闭了闭眼睛,一些莫名的情绪在内心缓缓升腾,令他没来由地焦躁。
待到回首,已然无影,只余夜色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