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回忆如醴

位于东京银座的米其林三星餐厅,向来是权赫显贵的出入之地,而在这个月色迷离的暮夜,整个餐厅只有四位宾客,沉默无言地享用着这顿极尽奢华的晚餐。

墙上悬挂着中世纪的油画,典雅古朴,却透着阴森之气。挑高的圆屋顶上刻着繁复精巧的古典雕花,硕大的水晶吊灯低垂在他们的头顶,折射出炫目的五彩光晕。舒缓的钢琴曲潺潺流淌,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空灵而暧昧。

从前菜到甜点,时间悄无声息地在繁琐而井井有条的上菜程序中淌过去。阴仄的空气让若江依奈难以呼吸,叉起刀落间,一刀一刀像磨在她的心口,难受得她浑身战栗。

只因迹部一句“本大爷现在饿了,要去吃晚饭”,她就和忍足一起上了他的豪华加长房车;

只因他一句“有什么话等本大爷吃完再说,别影响本大爷的胃口”,她不得不乖乖噤声,食不知味地在煎熬中等待。

期间她几度忍不住要开口,都在忍足阻止的目光里把话咽了回去。

而迹部景吾,在整整两个多小时的就餐过程中,只是一脸高傲而陶醉地沉浸在盘中美食所带给他的享受中。

侍者将若江依奈面前一口未动的熔岩蛋糕撤走,又端上一杯醇香四溢的咖啡。

“真是华丽的一餐,啊嗯,桦地?”迹部景吾纤细的指节轻扣咖啡杯,升腾的雾气模糊了他张扬跋扈的面容,眼角下的泪痣在炫彩的水晶灯下无比妖娆。

“是。”坐在若江对面的桦地面无表情地应道。

凝滞了整晚的空气仿佛瞬间流动起来,若江依奈将咖啡杯挡在面前,小心翼翼地深呼吸一下,然后放下杯子,正色道:“迹部,饭吃完了,我可以说了吧?”

“本大爷在听。”迹部景吾端着咖啡杯目不斜视地答。

“能不能放过秋野芳子?”

迹部景吾睨她一眼,仰头对身侧的侍者说了些什么,旋即,缭绕耳畔的钢琴声戛然而止,骤然静下来的空气渗出丝丝寒意。

“给本大爷弹奏一曲。”

若江愣在座位上,双手死死地交握在桌下,嘴角仍牵着一个得体的弧度:“别玩了。”

“真是个无趣的女人,就这样也敢来找本大爷,啊嗯?”

迹部的语气和神色里无不透着挑衅,若江依奈努力压下心底的窘迫和愠怒,淡淡地揶揄:“迹部,威胁别人这样的事,实在不怎么华丽。”

“本大爷可没威胁你,你要想清楚,是你先选择不认识本大爷的,既然不认识,那又谈何威胁?”

“你……”若江被他噎得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只得悻悻地放软了语气,“你迹部大爷如此尊贵,何必要和我们这些不华丽的人计较呢?”

“哼,没错,你大可放心,本大爷不会做什么不华丽的事,本大爷只是很有兴趣看看,那个大胆的女人究竟有多大能耐。”

“你到底要做什么?”

“邀请她看一场比赛而已。”

“芳子是不会来冰帝的,她为了打工连学校社团都不参加,怎么可能会去冰帝看练习赛!”

“你怎么做本大爷不需要知道。”

“你这根本就是强人所难!”若江依奈气急败坏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好歹我们……”

话徘徊在嘴边,却迟迟没有说出来。她突然意识到,在她和迹部景吾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可靠的东西,他们不过恰好见证过彼此的年少时光,拥有一些共同的模糊而稚拙的温暖记忆,而这一切,随着时光从指缝间流走,只留一手虚无。

“那么多年了,若江依奈,你又能欣赏本大爷华丽的球技了。桦地,我们走!”迹部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披上侍者递上的外套,趾高气昂地从她身后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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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天空高而遥远,像一整块幽深的天鹅绒,却被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尖利的棱角割得四分五裂。斑斓的霓虹忽明忽暗,在钢筋水泥的外墙上投下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影。晚风在楼宇间狭仄的距离中穿行,明明是暮春时节,却出奇地冷冽。

若江依奈和忍足侑士踏着东京喧嚣的夜色,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霓虹肆意拉扯着他们的影子,沉默地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面对若江纤瘦而倔强的背影,忍足的心里有些困惑。他想过拦下一辆在他们身边放慢速度的出租车送她回去,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就这样陪她走着,仿佛就能一直走进她的心里。

少女青色的裙摆在夜风里飘飘摇摇,像一片不知去处的莲叶。

忍足脱下校服外套,上前披在她的肩头,却似乎惊扰了她的梦境,指尖触到她肩头的时候,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身体轻轻一震。

可是若江依奈终究没有拒绝,抬头看了看他,霓虹光影落在她纯净的眼眸里,像升起了一层朦胧的夜雾,忍足心里不觉一动。

“忍足,你为什么要来东京呢?”

这是她长时间沉默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令忍足始料未及:“嗯?”

“你的口音,是关西人吧?”

“嗯,我是大阪人。”

“大阪是座怎样的城市?”

若江依奈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浅浅的笑意,漩开的梨涡在霓虹照耀下流淌着天真的娇媚,善于察言观色的忍足侑士却没能读懂她这一刻的心思,但仍认真地回答道:“大阪没有东京那么繁华,也没有像东京这样强烈的都市感,比起东京,那里更加自然、质朴和悠闲,春天的时候,到处开满了樱花,花瓣会落在河道里,一路漂向下游,漂到很远的地方去。记得在我小时候,常常会和弟弟一起沿着道顿堀不停地奔跑……”

忍足在描绘这些画面的时候,脸上一改素日的深沉,浮现出一些若江未曾见过的真挚而又略显稚气的向往,她忍不住追问:“那为什么要来东京呢?”

“父亲工作的关系,以后都会留在东京。”即刻沉下的神情令若江依奈心下一凛。

“是吗……好像我也总是会去那些让人孤独的城市呢……”

“孤独吗?”忍足愕然地重复道,他无法将面前少女娇好的笑靥、轻松的口吻与这个灰暗的词语联系起来。

伦敦,纽约,东京,一样的华灯如锦,一样的人声鼎沸,一样的冷漠苍凉。所有的喧嚣浮华,宛若一场漫无止境的海市蜃楼,隐匿在光天白昼,出没在幽深魅夜。

一场又一场令人为之疯狂而又带给人空虚绝望的盛景。若江依奈沦陷其中,只因她的骨血里,流淌着同样决绝的倔强和孤独。

这些城市硬朗得容不下任何温情,可是总有些柔软的记忆,像一卷无声默片,在午夜梦回时反反复复地播放,温暖她的来路和去路。

“忍足,你了解迹部吗?其实他才是最孤独的那一个。”

“即使是迹部集团的独子和唯一继承人,在欧洲的皇家小学,也会面临种族的问题。”

“他和我还有桦地,是仅有的三个亚洲学生,没有人能理解,当时不满十岁的我们,在承受怎样的煎熬和压力。”

“第一次见到迹部的时候,在网球场,他的样子狼狈极了,眼神却那样不可撼动的坚毅和嚣张。”

“我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坐在网球场边看他练球,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他仍然在那里。”

“三年级时有高年级的男生找我麻烦,是迹部帮我把他们赶走的。”

“我们从来没有在学校之外的地方见过面,也没有写过信通过电话或者发过邮件,我们之间的联系一直是无声的,却又默契的。”

“我知道这不是友情,迹部景吾是没有真正的朋友的,因为他的世界,没有人可以到达。”

“那更加不是爱情,那时的我们根本不懂得爱情。”

“我想,那段陪伴是缘于我们同根的血脉,也是因为在彼此身上看到了自己心里不为人知的空缺。”

“在那个时候,那份无声却醇厚的温暖,是真真切切的,现在再提起,却听起来如此飘渺。”

“我一直在想,他会不会责怪我的不告而别?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这样想想,还是会难过的。”

“后来我也断断续续知道过一些他的事,我想的没有错,迹部景吾果然慢慢地在长成君临天下的王者。”

“我真的很开心能够再见到他,毕竟世界那么大,我们却能重遇。”

“可是我又很害怕,经过了那么长时间,当我们面对面的时候,没有了那个安全的回忆空间,现实会不会摧毁所有美好的期待?”

……

忍足侑士安静地聆听若江依奈平静而琐碎的倾诉。擦身而过的人群楼宇,只若浮光掠影,空气里充斥着浓浓的物质气息。而若江依奈的世界里,那些温暖的回忆和忧伤的情怀,纯粹如水,甘香如醴。

她依旧笑得浅浅淡淡,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

忍足侑士记得,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她无措而倔强地面对着迹部,样子有些好笑。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不过是个面容秀丽、身材曼妙的可人儿。

后来在球场上,她眉眼弯弯的笑脸,像一股清泉淌过他的心底。

忍足接近她,是因为自己多情,还是因为她的某些与众不同的特质,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她一贯待人的笑容和悦,和面对他时的淡漠疏离,使他愈加兴趣盎然。

但此时此刻,走在身边的若江依奈,第一次对他绽开一如平日的笑容,却莫名地让他觉得揪心。

她用波澜不兴的语调讲述那些深刻的往事,只像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而关于她自己的一切,却统统被有意无意地避开。

他无法理解,是怎样的勇气和胆魄,支持着她辗转于不同大洲却同样冷漠的石头森林;是怎样的倔强和隐忍,使她轻轻一弯眼一挑唇便隐去了所有来势汹汹的忧伤和孤独。

他迫切地想知道,那看似纯真的笑靥之下,究竟埋藏了怎样的坚强和脆弱。

忍足差一点开口问她,她的背景,她的家庭,她所走过的每一段人生路途。而恍惚间似乎觉察到玻璃窗旁如风一般晃过的影,心里掠过莫名的不安。

“忍足,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若江依奈正抬头看到他左顾右盼,佯装嗔怪。

“诶,在听啊,只是感觉有人在跟着我们。”忍足解释道。

若江扭过头环顾四周,依旧是华灯璀璨人潮涌动的景象,不禁嗤笑:“是这么多人把你晃花眼了吧?”

忍足无奈地耸耸肩,不置可否。

她把肩头的外套递还给他,顺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谢谢你了,我走得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了。”

忍足接过外套搭在手臂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把你的号码告诉我。”

然后,若江依奈的手机铃声响起,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存下他的号码。

“到家后记得告诉我。”忍足温柔地嘱咐,目送她的车徐徐驶出。

耀眼的霓虹映亮整片天空,长发少年在东京喧嚣的街头,独自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