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霆穿了一?身官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明显是有备而来。
他?和何炀身量相仿,但周身气势却截然不同,一?身青绿色官袍衬得他?清风朗月、松竹之?姿。
“微臣参见皇上。”季霆目不斜视,俯身行了一?礼。
何炀站在他?身侧,凝视半晌,突然垂眸一?笑,笑声极尽讽刺之?意。
无论季霆在这?件事情里扮演什么角色,他?此时此刻衣冠楚楚地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证明他?和整件事情脱不了关系。
小皇帝看出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龃龉,不动声色道:“季寺正来得正好,朕正要找你。”
季霆怔了一?下,抬起头眼中却无异色,他?语气惊诧十足地问道:“臣得了赏赐,本是来谢恩的,皇上有何吩咐?”
小皇帝眼中怒意未消,冷声试探道:“徐州郡守韩晔在牢中暴毙一?事,你可?有耳闻?”
“什么,竟然有这?等事?”季霆瞠目结舌,诚惶诚恐道:“皇上息怒,臣一?路从将军府赶来,并?未听说此事。”
何炀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在心底冷笑一?声,装的还挺像。
小皇帝在深宫之?中长大,生性?多疑,何炀能轻易看出来的,他?未必猜不到。
然而,小皇帝思忖片刻,紧接着却神色认真地说道:“这?些人是你从江南带回来的,关押期间只有季将军出入过刑部大牢,现?在韩晔暴毙身亡,朕便破例将这?个案子全权交由你处理,务必查明真相,还季将军一?个公道。”
“这?……”季霆故作犹豫,转头看向何炀,这?是他?进殿后第一?次将目光投到他?身上,然而意料中愤恨的眼神并?未出现?,何炀甚至连余光都未曾分给他?一?星半点?儿,季霆眸光一?暗,转头正色道:“臣与?季将军乃是骨肉至亲,这?个案子交给臣恐怕会?遭人诟病。”
“此事已有决断,不必再议。”小皇帝眼神果决,郑重道:“朕相信你能做到公正严明,不给外?头那些言官留下话柄。”
季霆弯腰一?礼,眼中闪过笑意:“……臣领命。”
何炀自始至终的表情都有恃无恐,即使他?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将军沦为阶下囚,也没有出言辩驳一?句,他?倒要看看这?个好弟弟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皇帝垂眸坐于上首,从下定决心摆脱何炀的掌控开始,他?的十指便再没有放松过,攥着桌角,根根用力到指尖发白,直到何炀的背影迈出御书房的那一?瞬,他?终于忍不住微微抬起头,眸中泛起一?片朦胧的水雾。
“季霄,你要是从未有过谋逆之?心,朕就?……”
“皇上,您说什么?”
小太监跪在地上,没听清他?的呢喃,小皇帝恍然回神,眼中万籁俱寂,他?摇了摇头,叹道:“你也退下吧。”
何炀乘坐一?辆马车,从皇宫秘密押解到大理寺监牢,途中大约有四十多人随行看守,季霆与?他?同乘一?辆马车。
“季大人不让人给我上镣铐,还准备这?么舒适的囚车,不怕我扭断你的脖子,逃出生天吗?”
何炀优哉游哉地端起茶杯,垂眸看向桌案上摆放的一?叠精致糕点?,语气意味深长。
季霆浑身一?抖,缩了缩脖子,旁人听到自家亲哥哥说出这?句话,多半会?以为是开玩笑,但他?心里清楚,季霄绝对能说到做到,尤其是在他?做出此等大义灭亲的举动之?后。
“哥,你吃块儿桂花糕消消气。”季霆讨好一?笑,捧着碟子递到何炀面前,低声解释道:“这?件事明摆着是有人要栽赃陷害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落在仇敌手里。”
何炀眯着眼睛,觑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季霆又凑近了几分,姿态亲昵:“现?在这?个案子归到大理寺审理,哥你就?安心在我那住几天,等我找到真凶,你就?可?以洗清嫌疑了。”
何炀冷笑,眸中闪过一?丝危险,压低嗓音道:“韩晔死之?前,只有我去过刑部大牢,你怎么知?道人不是我杀的。”
季霆一?愣,恰逢马车狠狠地颠簸了两下,茶杯中碧绿色的汤水溅出来几滴,洇湿了木质桌面的纹路:“哥,你没烫到吧,快躲开。”
何炀动作沉稳地按住他?的手臂,语气不容置疑:“回答我。”
“我,我怎么可?能怀疑你。”季霆睫毛轻颤,眼底浮现?一?丝苦笑,他?抬眸直视何炀的眼睛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父亲教我们习武,我吃不了苦头总是找机会?偷懒,每一?次被?父亲发现?,哥你总是护着我,最后陪我一?起受罚。”
【季霄对这?个弟弟还真不错。】
何炀:就?怕养出个白眼狼。
“所以,我要决定长大以后一?定也要保护你。”季霆信誓旦旦地说道。
何炀嗤笑,目光复杂,他?有的时候真不知?道这?个弟弟是真傻还是假傻。
小皇帝这?么轻易的将案子送到季霆手上,目的就?是为了牵制他?的行动,外?面成百双眼睛盯着,季霆稍有不慎就?会?落人口实,到那时候他?一?身清白又如何,亲弟弟审理的案子,处置了他?名为大义灭亲,放了他?却是有徇私枉法之?嫌。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凑到我面前说这?些肉麻的话。”何炀挥开他?的手,眼中闪过一?丝讥笑:“你如此大费周章归根结底是怕这?个消息传到关外?,到时候十几万大军兵临城下,你对父亲的承诺就?都不作数了。”
“我……”季霆如鲠在喉,艰难道:“哥,我真的——”
“季大人,我们到了。”
马车穿过四五道院门终于停下,季霆咽下未出口的话,撩起帘子吩咐道:“给季将军准备一?间厢房,务必干净整洁。”
“大人,这?恐怕不符合规矩吧。”奉命押送的一?位官差皱起眉,提醒道:“这?事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怕是要降罪下来。”
“那就?准备一?间干净的牢房,把厢房的设施都给我搬进去。”
“……是。”
底下的人手脚麻利,没过多久牢房便改造完成,季霆亲自送何炀到门口,依依不舍地叮嘱看守的人道:“我哥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想要见我也得第一?时间通传。”
“好走不送。”何炀“咣”地一?声关上牢门,将其他?人关在门外?,俨然一?副少?爷脾气。
【坐牢做到您这?个程度,未免也太舒坦了。】
何炀:表象而已,我敢保证这?间牢房绝对有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那您可?怎么办?】
何炀:等。
【您真的认为季霆能找到证据,救您出去?】
何炀:我是说,等小皇帝来求我出去。
“哥,那我走了,我真走了……”季霆一?步三回头,眼神担忧。
何炀往床上一?躺,合眼道:“快滚。”
这?句话说完,何炀整整三天没再开过口,期间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季霆每日定时定点?地来看他?,絮絮叨叨说一?大堆琐事,却丝毫不透露外?面的情况。
第四日,牢门口传来响动,何炀躺在太师椅上小憩,听来人脚步声缓慢沉重,不似有武功在身的季霆,他?偏过头,勾唇一?笑:“上次匆匆一?别?,本想请顾侍郎到城中茶楼一?叙,没想到世事莫测,竟然在如此尴尬的境地相见。”
“此情此景与?六年前已大不相同了。”顾淮山环视四周,轻叹一?声道:“是老臣多虑了。”
何炀轻笑,并?未起身:“有什么不同,遭人陷害锒铛入狱的剧本不是和六年前一?模一?样吗?”
“六年前将军势单力薄,而今已有自保之?力,待到这?个案子了结,老臣也该辞官回乡,安度晚年了。”
“你想置身事外?。”何炀眼神一?凛,坐起身低笑出声:“真是好一?个兵部侍郎,你对得起我父亲的提携之?恩吗?”
顾淮山轻轻摇了摇头,默不作声,他?清瘦的脸上满是褶皱,苍白的鬓角无声昭示着年华逝去,早已没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
“罢了。”何炀释然一?笑,拔出腰间匕首割下袍角,雪白的布料轻飘飘地落在他?手中,而后递到兵部侍郎面前:“替我做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追问你前尘往事。”
顾淮山抬起头,眼神不解地盯着何炀,后者狡黠一?笑:“放心,不是什么兵符或者书信,你可?以仔细检查一?下。”
顾淮山将信将疑地接过布料,将其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番,证实那确实只是何炀临时从袍子上扯下来的一?块普通布料,并?无异常。
何炀见状,继续道:“明日午时,把它送到松竹馆,其余的你什么都不用做。”
顾淮山面露难色,犹豫半晌,终究是点?了点?头,应下这?份差事。
理智告诉他?何炀不可?能费尽心机送出一?块儿简简单单的布料,但其所说的话却也字字诛心,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否则六年前也不会?义无反顾地想要查明真相。
“既然老臣看不出其中玄机,便彻头彻尾地糊涂到底,即使后世背上千古骂名,也是老臣我心甘情愿。”
顾淮山拱手一?礼,抬起头时老泪纵横。
何炀垂眸一?笑,光风霁月地还了一?礼:“多谢顾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