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船停靠入港,南若以为太子临时改主意是想借机微服悄悄探查消息,却不想太子叫人抬出太子依仗,还不知从哪给他们也找来了马,鼓乐吹打开路,浩浩荡荡前往知府衙门。
到了大门口,南若挑了下眉,大燕讲究官不修衙,只要衙门不是太碍观瞻或有倒塌倾向,官员不得修缮衙门,当然这个不得是指不得用公款,若自掏腰包就没有问题。
不过极少有官员这么做,官职并非连任,花大价钱修好没住几年就调走,岂不是白花了银子,还显得自己不够清廉。
然而眼前的文芝知府衙门却没有一丝破旧,门柱屋瓦全是新的,显然花了一番功夫修整过。
门口接到消息的官员小吏急匆匆赶来,个个诚惶诚恐,领头的看样子一路跑过来,额头满是汗,上前磕磕巴巴:“下官……属下……小臣文芝同知黄寿见、见过太子殿下……”
后头小吏们层次不齐磕头唱礼,嘴里喊的词都不一致。
黄寿汗流得更多了,抖着嗓子解释道:“另两位同知与通判前日便去了华亭码头迎驾……”
哪知太子竟然直接来了文芝,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想着躲懒留在衙里,肠子都要悔青了。
太子谭瑛与常青三人并未搭理他,依次进内,内侍侍卫们手脚飞快,眨眼间就将知府前厅改造成了太子会客室,连给属下的座椅都换上了新坐垫。
待黄寿几人战战兢兢进来,众人已经捧上了热茶。
“六房官吏可都在?”太子淡淡道。
知府衙门仿照六部设立了吏户礼兵刑六房,职责与六部对应。
黄寿忙道:“回殿下,在在,都在。”
太子:“叫六房将近五年所有记录搬来,限半个时辰,若办不到,官服脱了出去到衙门口跪着。”
黄寿冷汗又落了下来,颤声应是。
很快全衙门上下动了起来,六房一趟又一趟几乎是跑着将登记造册的文书搬来。
很快厅内空地被箱子占满。
太子放下茶杯:“都打开吧,每人分几箱全部看一遍,看看杨焘究竟是不是被冤枉。”
南若明显听到旁边傅卓深吸了一口气,谭瑛脸上的笑也僵了僵。
“臣想去杨焘自尽的地方瞧瞧,许还能查到些线索,还有臣来时特意带了仵作打算验尸。”谭瑛义正言辞。
常青也道:“奴婢奉命来调查杨焘死因,也该先去瞧瞧他的尸首,还有杨焘亲眷。”
太子就挥挥手叫两人走了。
留下南若傅卓与其他几个伴读面面相觑,待太子亲自打开箱子拿了本账册来看,几人迅速将剩下的箱子瓜分,一个人占据一个角落翻了起来。
这一翻就是一天一夜。
太子不走他们也不能走,除了中间更衣再没出去过,三餐有内侍统一做好送来,往箱子上一放连餐桌都省了,困了趴在箱子上睡一会儿,傅卓更绝,几个箱子一拼,狐裘当被子,睡得呼呼震天响,被太子一册子砸过去醒来老老实实继续看。
期间被太子虚晃一枪甩在华亭的官员们全追了过来,太子一个都不见,全部叫进来拘在两侧厢房里,和他们一样待着熬时间。
南若倒是看得挺起劲,一来新鲜好奇,二来他很想知道杨焘究竟是真贪腐还是被冤枉,他拿到的是工房文册,记录了文芝五年来所有工程营造,包括修筑道路堤坝、挖沟建渠、修缮官学楼宇观庙等等。
他比对了时间,知府三年一任,今年恰是杨焘任职的第三年,再有两个月便满期,太子叫送来五年记录也是想有个比对。
基本上所有造福百姓利国利民的工程都是在这三年发生的,譬如杨焘刚上任一个月便带领官吏联合卫所修补了城中坑洼道路,之后加固堤坝、亲自下乡监督治下县令为乡民修缮水车沟渠等等。
相比之下上一任知府只给官学盖了两个宿舍以及城里强行圈地添了两座庙,也不怪任期还没满就被降职调走了。
如此看来,清不清廉先不说,杨焘确实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
正想着,那边太子奶娘之子裴定高一声轻咦,见众人看来,道:“此户房账册上,今年下半季粮税比上半年足足少了三成,与前四年比对也是如此。”
南若飞快估算了一下,文芝算江南排得上榜的粮田富户,这少的三成换算成银子怕至少五万两起。
太子问:“其他人呢?可还发觉有出入之处?”
南若举了下书册,道:“臣进来时见衙门四处明显翻修过,应不超过一年,可工房文册上却并未记载。”
傅卓也跟着举书道:“臣翻了近半年的案卷,发现这半年文芝各县出现了多起民愤,原因并未详写,似是官府与乡民有冲突。”
太子颔首:“很好,既是你三人查出来的,便由你三人负责去调查前因后果,一日后来见孤。”
“是。”
三人几乎迫不及待应下,然后顶着其他人暗戳戳羡慕的目光走了出去。
出了门默契的各走各路,南若直接去工房,将头目工书和十来个胥吏全部叫来,开门见山:“为何衙门修缮未记录在册?”
工书弓着腰道:“回总旗话,这衙门是杨知府自个掏钱叫修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修了一通,屋里的桌椅板凳也都换了新,知府心善,给各房也换了一套,虽不是什么贵重木料,可比从前一放物件就嘎吱嘎吱响强多了。”
南若打量他一眼,道:“可知总共花了多少?”
工书迟疑道:“这……小的不知,只估算着百两应有了。”
南若不再看他,叫下头胥吏来答,十来个人口径一致,与工书所说差不了多少。
南若不动声色,微笑着将人打发走,转身冷笑了一声。
口口声声知府心善,听起来在说他好话,可仔细想句句在往他受贿方面引导。
文芝为上府,上府知府为从三品,年俸一百三十两,杨焘在职三年,勤俭些未必拿不出百两。
想了想,找了个空房将官服换下,带上魏思远和初二初四打算去城里转转,看看能不能打听点消息。
他特意选了从侧门走,没料想这么做的不止他一个,门口撞见了同样换了打扮的傅卓和裴定高。
裴定高笑着邀请他:“看来我们想到了一道,不如一起?”
傅卓双手一背:“你们两个一起,我自个走!”
裴定高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南若表示理解,和他结伴一起到了街上。
死了一个知府似乎并没有对这个城市有多大影响,百姓们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文芝的冬日比京城暖和,街上熙熙攘攘,逛街的做买卖的一派热闹。
走过两条街,南若大约明白了渣爹说的江南富庶,文芝算二级城市,繁华却与京城不相上下,在现代正常,放在古代就十分突出,江南之外的二级城市绝没有如此兴旺。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河岸边,裴定高忽然道:“那不是傅兄?”
南若顺着他的目光瞧去,看到傅卓带着两个家丁上了一座画舫,画舫前挂着两串红灯笼,昭示着它的身份。
裴定高目光一亮:“秦楼楚馆消息灵通,想必傅兄是想借机打探消息。”
南若见他似有意动,便主动道:“未料这文芝如此繁华,不如你我分开行事如何?”
裴定高欣然应下。
其实南若也有些想去,青楼确实是个打探消息的好去处,不过已经去了两个人他就不去了,免得信息重复。
他带着魏思远三人主攻茶楼酒馆,专去那种人声鼎沸的小馆子,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也没有人会注意他们。
但奇怪的,很少有人议论知府畏罪自尽一事,按理说这样的大新闻足够百姓津津乐道许多天,好比前世网民对富豪富二代家的事反复讨论且乐此不疲一样。
这显然不正常。
大燕不以言获罪,京城的百姓连皇家都不避讳议论,何况一个知府。
又换了个小酒馆,南若给了魏思远一个眼神,魏思远拿起酒杯往桌子上一磕,操起一腔彪悍北音:“这些个狗娘养的小吏,就知伸手讨银,老子给街庙的乞丐都不给他们,狗扶嘴的老咬虫@#&……”
南若撸起袖子跟着道:“回去我要同表兄好好理论理论,他竟坑我,说什么文芝官吏清廉只按律投贴就成,我到了衙门口瞧见那两根簇新的红柱就知不对劲,狗屁清廉……”
边说边觑着四周人的反应,魏思远开口时似都朝这边看了过来,但他们顺着瞧过去,却又一个个飞快收回,像是在顾忌什么一样。
表演了半天无人搭腔,南若便知是打探不到什么了,也不为难他们,带着魏思远三人离开。
出来已是夕阳西下,南若沿着街道慢慢走着,看着百姓三三两两踏着夕阳结伴归家,有调皮捣蛋的孩子不愿意回去,被亲娘骂骂咧咧提着耳朵揪走。
南若低头看了眼脚下平整的路面,他们知道是知府杨焘主张修缮了道路吗?知道他这三年做的一切吗?
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好像杨焘从未存在过一般。
天色渐暗,南若决定先回衙门,等明早再出来打探消息,到了知府衙门所在的那条街,远远看到一列队伍抬着什么东西在往衙门方向走。
等他们赶上去,队伍已经停在了衙门口。
发现竟然是十来个老人!
领头的齿豁头童约莫已过了八旬,手里拿着鸠鸟拐杖,应是官府聘请来的三老。
老人扑通一声冲着衙门口跪下来,老迈颤抖的嗓音声嘶力竭:“杨知府死的冤枉!”
守在门口的小吏连忙躲开,大燕规定凡八十岁以上老人赐爵里士,九十以上赐爵社士,可与县官平礼相待,见了皇帝都不用跪,何况莫说八十,即便六七十的老人冲他们下跪也必须避开。
南若立刻上前将人扶起:“老人家快请起,若有冤情要诉,可进衙门再说。”
老人站起来却不肯进去,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南若的胳膊:“杨知府是个好官,是清官,他没有贪银,他死得冤屈!”
“杨知府死得冤枉!”
后头十多个老人跟着齐声呐喊,互相搀扶着支撑彼此,一声接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像是一口气要将所剩不多的生命在此刻全部耗尽。
南若怔立在当场。
此时太子大步出来,老人们愈发激动。
领头的老者一瞬间精神瞿烁,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磕,直挺挺朝太子道:“小老儿见过太子殿下,我名槐,于今日出族,无姓!带众老来见殿下只为给杨焘杨知府求一个清白!”
“杨知府上任三年,为文芝修路修堤改渠引流,整顿慈幼局养济院,做下无数善事,绝不可能做出贪银之事,更未叫人购买过伶人,实属诬陷!”
“文芝十年才等来一个清官,旁人不敢站出来,小老儿却不惧!”
他转身一把掀开遮掩的粗布,露出里面抬来的东西,竟是一副棺材!
此时夕阳西下,冬日最后的暖阳如残血,照射在槐老脸上,岁月冲刷出来的沟壑清晰可见。
两行清泪从浑浊的眼中落下:“杨知府死的冤枉啊!”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删删了写,头秃了快。感谢在2020-04-2923:28:40~2020-05-0122:0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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