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一更

官邸门前下马,沈则也没避讳,直接将陈茗儿抱了下来。

陈茗儿冻得脚僵,扶着沈则的手臂蹦了两蹦,“你今晚怎么说都得生火盆了,太冷了。”

沈则任由她扶着自己,漫不经心道:“两个人一起或许就没那么冷了。”

陈茗儿也不恼,只瞪他一眼,满脸真诚:“那你可以问问杨平愿不愿意。”

“你快打住吧,”沈则听得浑身难受,连忙讨饶:“我再不闹你了,你个小姑娘家家,一剑封喉倒是用得极狠。我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不想看见杨平了。”

陈茗儿抿唇:“叫你胡说八道。”

沈则走了近十天,又不许生人擅自进他的屋子,本以为会微尘呛人,打起帘子却是一片窗明几净。

“你收拾的?”

陈茗儿飞着眼尾瞧他:“不是我,还真能是田螺姑娘?”

说着话,想要去点泥炉,烧茶水。

“人美得天仙似的,竟然还这么贤惠啊,”沈则拉着陈茗儿的手不叫她动,眼底都笑:“我还真是捡到宝了。”

陈茗儿也不跟他客气,美滋滋道:“可不就是。”说完又撒娇般甩甩手,“你松开我呀,我去给你煮茶。”

沈则胳膊用力往回一拽,直接把人搂进了怀里,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心里还惦记着刚才她没说完的话,低声问:“闵之跟你说什么了?”

陈茗儿缩在沈则怀里,手指抓着他的衣襟,声音轻轻地将闵之方才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说给沈则,末了,惴惴不安地问他:“是不是听着糊里糊涂的?”

沈则的淡然多少抹掉了些陈茗儿心中的不安,他掐腰将人抱起,往小榻上一放,人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茗儿,我没问过你,可崔氏她是你亲生母亲吗?”

陈茗儿摇摇头,“她不是。她说我是她捡回去的。她总说捡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快没命了,所以这些年不管如何,我总记着她救了我一命。”

沈则爱怜地抚了抚陈茗儿的脸蛋,眼中满是疼惜:“我虽然不知道闵之为什么这时候突然跟你说起此事,可是你长得也确实太像贵妃。我母亲头一回见你就说说起过。你也说在宫里的时候贵妃对你掌心的胎记颇为上心,这事,倒有几分可信。”

陈茗儿心里慌乱,水光盈盈的眼眸毫无保留地诉说着她自己的脆弱和对沈则的依赖。

“可闵心远为什么不叫我进宫,说的好像有人要害我。”

沈则揉搓着陈茗儿微凉的指尖,尽量让说出来的话听起来不那么骇人,“贵妃自己不会把亲生女儿换出去,那么你的出现一定会让有些人害怕往事暴漏,这些人就会对你不利。心远有没有怀疑谁?”

“有,”陈茗儿神情紧张,“长宁的姨妈。薛夫人。”

“薛夫人,”沈则凝神静思,忽而道:“我记得曾经听母亲说过,薛夫人在贵妃诞下长宁的前一天也生过一个女儿,但那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

陈茗儿眉心蹙成一团,频频摇头:“可是……这说不通啊。苏家跟贵妃本是一体,怎么会背地里做出这样的事儿呢?”

沈则猛地想起什么,“我记得傅婉仪原先给你把脉的时候说你身子虚弱原是胎里不足,你是早产是不是?”

“是,”陈茗儿道,“我听崔氏说过,她捡着我的时候,我比寻常未满月的孩子仍要小很多,所以他们都以为我活不下来呢。”

姑娘眼神干净,安安静静地说出这些话,让沈则心口撕裂般地疼起来,再开口,嗓音中都带了点哑:“贵妃是八月生产。皇后娘娘总说长宁养得好,不像早产的孩子总是孱弱。”

陈茗儿瞪圆了眼睛。

沈则牵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仰头看她:“可是茗儿你想没想过,如果真如所说,你都快断气了,她又怎么会把你抱回去,她是如此心善之人?”

沈则这句话把陈茗儿问住了。

是啊,谁会想要抱一个眼看都活不下去的婴儿回家呢?更何况,后来崔氏又有生育,实在是没有道理啊。

陈茗儿缩着肩膀,讷讷自语:“她在骗我……她……可是……”她猛地抬头,呼吸急促,只无助地看向沈则,颤抖着嘴唇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沈则赶紧把人搂紧怀里,顺着她的脊背轻轻捋着,“没关系,你想到什么慢慢说,若是不想说话也可以。”

陈茗儿软软靠在沈则怀里,手脚冰冷,她喃喃低语,像说梦话,“小时候在杭州,爹爹是做茶叶生意的,赚了些钱,就改了名字,捐了杭州采办局的小官职。再后来又带着我们回到京城。他说自己从未离开过杭州,可他对京中事务熟悉,并不像是头一回来。”

沈则轻声道:“我估摸着陈通并不知道你的出身,否则,他不敢带你回来。”

陈茗儿从沈则的怀里钻出来,抬起手臂,无力道:“你掐我,掐我一下,这要是一场梦该多好啊。”

“一场梦?”沈则面上不显,心内还是有些诧异,轻声问她:“你不愿意做贵妃的女儿?”

陈茗儿抱膝依偎在沈则的身边,闭着眼睛,很是疲累:“我不愿意。我现在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可我又想要还自己一个公平。想要教训教训那些欺负过我的人。但要做成这一切,必然要经历很多艰难,想想那些艰难就让人更气愤。原本就是你的,你却要拼命去争,就算争到了,过去的那些年,那些苦该受也都是受了,终究也是没有公平可言。最终能疗愈我的,并不是这些。”

沈则揉了揉她的头发,“那是什么?”

“是你呀,”陈茗儿委屈地抿住嘴唇,“你是他们从我这里抢不走的。”

沈则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陈茗儿的额头,哑声道:“茗儿,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明明喜欢你,却要装作不喜欢你;后悔明明想娶你,却要眼睁睁看着别人娶你。”

陈茗儿懒懒地笑笑,突然感到一阵难忍的困倦,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就窝在沈则的怀里睡着了。

沈则扯了扯她身下的斗篷把人盖起来,自己往后靠了靠,让她在自己怀里睡得更舒服。他手指插/入她的发丝间,一下下捋着,“你睡吧,我永远都不会走。”

陈茗儿做了个梦,梦见她一个人在漆黑的山洞里走了好远好远,但她不累也不害怕,以为她知道,在能看见光地方,始终有一个人在等着她。

-

两天后,大军拔营回京,启程前陈茗儿掰着手指计算着还有几日能到京城。

“你怕是得加上两天,我要先带着你往襄城去一趟。”

“去襄城做什么?”

沈则笑笑:“你自己救下来的城,你自己不想去看看?”

这功劳太大,陈茗儿哪里好意思受领,急忙道,“你快别这么说。”

沈则见她脸红,心意浮动,正想逗逗她,杨平在外头回了一句:“将军,宇文休他……”

“他怎么了”

杨平战战兢兢道:“他说想再见一面那日把他骗得团团转的姑娘。”

“他是嫌命长了?”沈则语气不善,冷冷道:“杨平,这样的话你也敢来向我回?”

“本来是不敢的,但……但宇文休这个人无赖起来简直地痞一样,不叫他见他就不肯上囚车,大吵大闹地更是搅得人不安宁。所以就……”

“巧了,”陈茗儿用眼神止住沈则就要到嘴边的不中听的话,笑盈盈道:“我也想去见见我的这位手下败将。”

“茗儿,不许闹,”

沈则难得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同她说话。

“没关系的,你放心,要不你同我一起去?”

问是这么问,陈茗儿却不是真心想邀沈则一同去,兀自开门朝着杨平点点下巴:“走吧。”

沈则拿这姑娘没办法,只好黑着脸,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宇文休看见陈茗儿,眼中快要冒出火来,有怒火也有□□。他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手上的镣铐随着身体抖动,哗啦啦作响,“我到底是折在了沈则的美人计里,我认。只是姑娘,你虽是心甘情愿为他赴险,可自己爱慕之人如此不懂怜香惜玉,这个中滋味你也不好受吧。”

“将军,”陈茗儿像是没听见宇文休言语中的讽刺,施施然行了个万福礼,笑道:“将军见我,是想在我心中埋一根刺是不是?那如今埋下了,将军便痛痛快快地上车可好?”

宇文休咬牙握拳,却终是噗呲一声笑了:“沈则从哪里找来的你这样的妖精。原是我大意了,我自以为也是阅女无数,但你这样的,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好,好。”

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又是不甘道:“不过我听说你们梁朝的公主对他有意,你纵是能干,也不过是个卑微的奴婢,沈则并不会许你什么。”

宇文休这个人虽是生得五大三粗的,心眼小的时候也是不管不顾,眼下便是不痛快极了,非得羞辱了陈茗儿才算过瘾。他这番话对个没出阁的姑娘说,简直就差把不要脸三个字宣之于口。

可陈茗儿偏偏一点也不生气,仍是徐徐有礼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将军虽是吃了瘪,但也说明您是英雄呀。别这么输不起。”

沈则站在远处,听不太清陈茗儿回了什么。但宇文休故意高声,他倒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宇文休,”沈则大步过来,停在陈茗儿身侧,伸手去牵她,“这是我夫人,你给我看清楚了。”

话说完,也不再跟宇文休废话,拉着陈茗儿转身就走。陈茗儿跟在她身后,小声道:“哎呀,我还有句话没跟他说呢。”

沈则没好气道:“你还跟他说什么呀!”

陈茗儿扯着他沈则停下来,笑嘻嘻地去戳他绷紧的下颌,柔柔道:“其实不说也行,不如这样——”

她踮起脚,在沈则左脸上轻轻地落了一吻。

大军拔营在即,周围熙熙攘攘全是人,短暂的静默后,立马爆出一阵欢呼还有起哄的口哨声。

那红唇贴在脸上的柔软触感转瞬即逝,人却不肯浅尝辄止,心火更盛。

沈则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全凭当下的本能,把陈茗儿拦腰打横抱起,钻进了屋里。

陈茗儿被沈则钳在小榻上,像个作弄人得逞的孩子,咯咯直笑:“宁远将军这道行太浅,被我吓到了是不是?”

她笑得花枝乱颤,柔软的腰肢就在他手臂上轻轻摇晃。

沈则浑身的燥热无处宣泄,只得捏住她的雪腮晃了晃,咬牙切齿道:“你胆子大了?”

陈茗儿呀地一声皱眉,软声嗔怪道:“你弄疼我了。”

“这就疼了?”沈则嘴硬,手却立马松了,拇指指腹摩挲着她脸蛋上淡淡的红痕,不怀好意地笑笑:“将来还有更疼的呢。”

两人离得很近,沈则微喘的呼吸落在陈茗儿的眼皮上,逗弄得她乌睫轻颤,脸也跟着烫起来,伸手去推他的胸膛:“别把我头发弄乱了,一会儿就要出发了,我可没时间再梳了。”

沈则掐着她的腰,语气低沉暧昧:“姑娘的道行似乎也不深呐。”

“你放开呀。”

陈茗儿这把娇软嗓子撒起娇来真是要命,沈则腾地站起来,背对着陈茗儿连着吐了好几口气,光从背影都能看出他此刻的难受和无措。

“你……”

“你别说话。”

沈则连看陈茗儿一眼都不敢,推门往院中吹冷风去了。

-

襄城中的时疫比江陵城严重许多,好在方子和药材送到的及时,这才保住了元气。

沈则带着陈茗儿从城门口下马车,一路沿着城中最热闹的街道往里去,虽然仍是稍显冷清,但街边的店铺十有七八已恢复如常,也不见之前襄城守军中奏报中所述的哀鸿遍野。

“五爷,”陈茗儿指着道边卖甜粥的摊子,“咱们喝碗甜粥吧。”

支摊子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又瘦又小,在寒风中似乎都要立不住了。

沈则笑笑,“好。”

两人在摊前的小木凳上坐下,老妪见两人都是富贵扮相又不像是本地人,憨笑着迎上来,“两位贵人不是襄程本地人吧。”

“我们是从江陵城过来的,”陈茗儿笑应,“大娘,烦你给我们煮两碗甜粥。”

“好呀,喝碗甜粥暖暖身子。”

老妪一面弯腰往炉里添炭,一面随口同他们道:“郎君和娘子来得正是时候,若是早几日,这城里还闹时疫呢,可是不敢来的。”

陈茗儿怕冷,伸手在炉边取暖,听了老翁的话,默默与沈则对视一眼。

老妪继续道:“这宇文休真不是个东西,他的人马染了病,连累城里百姓受苦,他又吃了败仗,襄城这个烂摊子啊,没人敢管,那时间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多亏了梁朝的沈将军,叫人送了药又送了梁,这才保住了一城的老少啊。”

听到别人夸沈则,陈茗儿不禁弯起了唇角,甜甜地看一眼沈则,沈则抬手替她理了理衣裳,怕被炉边的火燎了。

老妪从车辕底下的帷帐中抱出一只陶罐,拣了几只渍得盈盈亮亮的蜜枣给陈茗儿看:“我在襄城里卖蜜枣粥卖了快五十年了,来我这吃粥的郎君娘子也不少,都没见过像两位这般情好的,”她笑呵呵道,“恕我老婆子他多嘴,你们二位才真真是蜜里调油啊,比我这甜粥还甜。”

陈茗儿含羞地垂,虽是闹了个大红脸,不过竟破天荒地没急着否认,沈则眉梢轻挑,伸手揉揉她的后脑,满眼坏笑。

“方才娘子说,你们是从江陵城来?”

陈茗儿躲开沈则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老妪将蜜枣加进煮滚的米粥中,把炉子的风门关小,手下的木勺不断搅动着,“听说沈将军和夫人也在江陵城,我还听说治疗时疫的方子是沈将军的夫人从那个该挨千刀剐的宇文休嘴里套出来的。”

陈茗儿大惊,“大娘,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都知道,”老妪将盛好的甜粥端给陈茗儿,因着笑,脸上的纹路更深,“他们是襄城的恩人,襄城的人世世代代都忘不了这份恩情的。想来这沈将军和夫人,也应该像同郎君和娘子这般浓情蜜意。”

陈茗儿端着米粥,碗中蒸腾的热气浸得她眼睛忽的有些湿润。

沈则把自己碗中的蜜枣夹了两个放进陈茗儿的粥里,“你爱吃甜的。”

陈茗儿肚子不饿,勉强喝了半碗粥,吃了几个蜜枣,该结账的时候才发觉身上没带钱,便示意沈则给钱。

沈则手往腰间一搭,只有陈茗儿给他缝的那只香囊,也是囊中羞涩啊。他眼中掠过一丝尴尬,只得摆手叫了杨平来付账。

陈茗儿朝着杨平使了个颜色,示意他多给一些,杨平索性把整袋子钱丢给卖甜粥的老妪,“大娘,你这些钱够不够买您这一大锅的粥?”

老妪僵直着手臂忙不迭道:“够了够了,富余了,富余了。”

“那就行。大娘这一锅粥我们买了,之后再有人来喝粥,您就甭收他们的钱了。”

老妪捧着钱袋子,颤巍巍道:“好好……可这也太多了……”

陈茗儿搭着沈则的手臂笑盈盈起身,“您收下吧,快到年关了,给家里的孩子添些衣裳。”

老妪一时手忙脚乱,话也说不清楚,“这……你们粥也没喝完……我……”

杨平询问沈则的意思:“将军,还进城吗?”

“将军?”老妪急急道,“难不成您就是江陵城的沈将军。”

沈则还未答话,不知前因的杨平亦是惊喜,“大娘,你也知道我们沈将军。”

老妪眼中热切又看向陈茗儿,“那这位娘子。”

沈则伸手牵住陈茗儿,淡淡一笑:“她是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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