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岁白偏头错开视线,挥臂挡掉肩上方来的手,飞快简短地道:“没有。”
方来的心情说不上是惆怅还是甜蜜:“行行行,知道慕真人只对应言一往情深……真人去哪,别走这么快,这有什么可害臊的,真人走慢点,等一等在下。”
慕岁白扭头越走越快,方来满面含笑快步追上去。
——
不温不凉的风持续吹拂,慕岁白和方来一前一后穿行过街道,脚下到处是细软黄沙,鞋底刚踩出脚印立刻就被风沙抹去。
大路两旁,尚未完全崩解的玉块半埋在堆积的黄沙里。十二城的时间原本与外界同步,此刻仍是夜晚,头顶该是夜空的苍穹却宛如浓烟和烈火纠缠在一起,呈现出流动混沌的灰红。
城中原本的灯火乘风飞向高空,点燃高处黯淡的沙尘,无数细碎的火星汇聚成正在燃烧的星河。
细灰淡白,如雪落下。
灰烬风沙沾在白衣上有些刺眼,方来走在慕岁白身后,伸手从他发上捏去一点白灰,掐了个风诀,把周围尘土隔开。
慕岁白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他一眼。
方来笑着走到他身边。
慕岁白道:“你知道我在地牢里说了什么。一刻钟时限已到,我……”
正说着,两人经过一处废墟。
风沙掩盖不住微弱的魔气和呼吸声,慕岁白眼神微冷,抬手握住剑柄,转身向废墟中走去。
一个魔修背靠残垣,坐在乱石堆里,伤得不轻,一道刀伤从他左肩斜切到右腹下,差一点就将他斜着切成两段,他坐在血泊里,潺潺涌出的鲜血不断将沾在伤口上的黄沙染红。
不远处趴着一具十二城弟子的尸体,手中紧握一把短刀,半埋在黄沙里,俨然已经死去多时,然而居然没有被吸食。
察觉到有人靠近,魔修面露戒备猛地抬头。
慕岁白认出了对方:“柳照。”
看见慕岁白,柳照愣了一愣,旋即长出一口气,安心了似的彻底放松下来。望了望慕岁白握剑的手,眼神有些悲伤,极浅地露出笑容。
方来沉声问:“真人认识的人?”
慕岁白正要回答,柳照眼中流露出哀求,慕岁白顿了一顿,道:“不是。”
目光扫过柳照骷髅般可怖的模样,视线在不远处那具完好的仙修尸首上停了停,慕岁白道:“我只知道名叫柳照的仙门修士,他失踪了很久,大约早已亡故。这个魔修,我没见过。”
慕岁白垂眸伫立,说完了话,朝柳照走去。
方来忽然按住他的肩,笑道:“慕真人,杀心不要这么重。我这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在这里,轮得到你出手?”
慕岁白道:“那个十二城弟子你随意,这个魔修没有多少修为了……”
方来笑笑不说话,转头深深看慕岁白一眼,突然一捏他的脸颊。
不等慕岁白动怒,方来转身大步走进废墟,来到柳照面前。
他弯下腰,在柳照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慕岁白没有听清,而接下来,方来改用传音与柳照交谈。慕岁白没有刻意去窥探他们说什么,只看见柳照的表情从茫然到错愕再到震惊,眼中眼神纠结至极。
纠结没有持续太久,柳照忽然又笑了笑,对方来点了点头。
方来从袖中摸出一小颗糖,从指尖逼出一滴血抹在糖粒上,交给柳照让他服下。
做完这些,他回到慕岁白身旁,道:“剩下的魔修你都别管了,交给我,我要他们有用。”
慕岁白问:“什么用?”
他刚问完,顿了一顿,改口道:“好。”
方来深深看慕岁白一眼,笑道:“我很想对你知无不言,但是抱歉,我不能说。”
慕岁白并不介意,应道:“嗯。”
方来向天空吹响一声口哨,没过多久,从天边飞来一只娇小的相思鸟。
方来伸出手,鸟儿在二人头顶盘旋片刻,落在慕岁白肩上,扑扇翅膀冲他欢快地啾啾鸣叫。
慕岁白眼神放软,抬手正要抚摸鸟背,方来伸手把鸟儿捉走,低声嘱咐几句,粗暴地把它往天上一抛。
相思鸟有点头晕,歪歪斜斜地扑腾几下,低头冲方来抱怨地叫几声,拍翅飞远了。
方来道:“这鸟成天不干正事!”
柳照服下方来的血后,伤势恢复了不少。方来道:“孔翎和老杨就在附近,他们一会儿就过来接人。”
慕岁白点点头。
两人从废墟离开,继续去寻找其他魔修。
方来不时转头看向身边的慕岁白,忽然问他:“慕真人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慕岁白莫名所以,反问道:“什么?”
迟了半拍,他反应过来。
先前他问方来问题,方来拒绝回答。
他相信方来所以不多问,却被误会成赌气冷淡。
慕岁白觉得解释麻烦,欲言又止。静默片刻,他道:“我说过,我信你。”
越是想要表示诚心,越是发现语言苍白,慕岁白道:“如果还需要我帮忙……”
他话还没有说完,方来看着他,深深长叹一口气。
方来忍住不笑出声:“慕真人,我知道,我逗你的。”
剑寒而清明如镜,冰冷而剔透晶莹,方来心里,没人比师尊更锋利不近人情,也没人比师尊更容易一眼望到底。
慕岁白皱眉,知道自己被耍正要表示不满,方来道:“说起来,还真有一件事要拜托真人。”
慕岁白脸上怒色便消了,认真问:“什么事?”
方来又想叹气了,想把师尊搂到怀里用全力抱紧。这么容易上当的师尊,没了自己看着护着可怎么办?
看着眼前全无防备的师尊,方来眼中柔情如水,忽然伸手拉住他,往前一步低头吻上柔软的唇。
比梦境中的更软更甜。
面前杀气剑意一同暴涨,极近距离,方来笑着望进那双含怒的眼眸,在师尊唇上轻轻一咬,飞退后撤,险而又险避过一道森然剑光。
——
一日前,一梦城。
陆潺突然现身:“灵脉一条接一条被毁,仙门人间最近都不太平,仙魁君快要坐不住了。”
方来点了点头,想起一件事,脸色有些难看:“师尊说他听见了雷声。”
陆潺一愣,嗤笑一声:“难怪我之前感觉到一丝异样。你那位师尊修为和心境本就已经快到突破关头,只差一个契机。恐怕他当时是有所感悟,意图窥探上层境界。多亏他是在一梦城,这里非实非虚,仙魁君的力量无法到达。否则就不是只听见雷响,而是直接在天雷中魂飞魄散。”
方来脸色实在难看,陆潺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他这一次没有出事,是福不是祸,天雷震响多少会动摇心境,短时间内他应该无法再冲刺境界。”
方来完全不能放心:“短时间,多短?”
陆潺道:“三五天,或者十天半月。或许三五天都不用,他肯定已经被仙魁君注意到,搞不好一离开一梦城,就被劫雷劈死了。”
方来脸都青了:“陆潺!!!”
对陆潺发火也是无用,方来紧闭双眼平复心情,再睁开眼睛看向陆潺,道:“行了,有话直说。”
陆潺:“仙魁君已经沉不住气,我们的计划也该进行下一步了。”
第一步是逼出仙魁君,第二步是召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魔修,抽取全部执念炼制出这天下至邪诡至阴戾的情毒。
一梦城既是方来主宰的秘境,魔修们的安身之所,更是炼制情毒准备的熔炉。
城中魔修或自愿,或非自愿被囚禁于此,数目倒是足够。
方来道:“城中魔修有万余,多出来的会怎么样?”
陆潺面露惊讶,笑道:“不少就行,越多越好。魔修越多,情毒越烈,越十拿九稳。”
方来皱了皱眉,陆潺道:“你要是不忍心,可以提前让多出来的人离开。”
方来正有此意,点头道:“我会去告诉大家……何时开始?”
陆潺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方来点点头:“明白了。明日解决掉楚晖,之后,我会通知所有人回来,然后封闭一梦城。”
没想到方来会这么干脆,陆潺有些意外,看一眼慕岁白院落的方向,问:“不再等几天,你舍得?”
方来低头笑了笑:“做了一场意料之外的美梦,也该醒了,贪心没有好下场。”
他自嘲地一笑:“幸好,应言是应言,方来是方来。我舍不舍得不重要,师尊不会不舍得,就足够了。”
——
远远站着摸了摸唇,侧身避过一道剑光,方来正色道:“我说真的,慕真人,我真有事求你帮忙。”
方来说得严肃,慕岁白信以为真,停下攻势等他说完。
方来笑道:“这个忙,要等到一千年后。真人请务必活到那个时候,那时我再告诉你。”
又上当了,慕岁白恼羞成怒,面罩霜雪怒视方来:“你倒是还敢想自己能再活一千年!”
他现在就把这不要脸的魔头斩了!
师尊动了真怒,狗徒弟扭头就跑。
仗着身法灵动,方来边躲边道:“打是亲骂是爱,真人这般热情,在下实在受宠若惊不知所措,真人何妨温柔些……”
何曾这般被人调戏过,慕岁白忍无可忍:“方来!!!”
话音刚落,二人脸色齐齐一变,停下转头望向天空。
秘境上空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空洞,乌云涌动形成漩涡,突然劈下一道雷光,紧接着嗡鸣炸响。
方来僵住动弹不得,直到慕岁白拉着他往后退了几步,他才宛如大梦方醒,出了一身冰凉冷汗。
雷光落在远处,方来喉头滑动,吞咽唾沫滋润干涩的嗓子,伸手抓住慕岁白衣袖,道:“……有人渡劫?”
他的嗓音黯哑轻颤,慕岁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眺望雷光的方向:“应该是凰音仙子渡劫。她遭此巨变,若能守住道心,有所进境也属正常。”
慕岁白尝试抽出自己的衣袖,方来拽得紧,他竟没能成功。
方来的神色实在不大对,慕岁白想了想,道:“魔修没有灵气护体,容易被劫雷余威误伤,你离远一些。”
方来勉强一笑,拽着慕岁白衣袖的手仍然没有放松,过了一会儿,得寸进尺握住慕岁白手腕,指腹抚过他手背指背,手指挤进指缝,用力五指相扣。
慕岁白旧怒刚消又添新怒,眼神一冷,却突然发现方来掌心指尖冰凉。
那只手抓得这般紧,仿佛在拼命确认他的存在。
慕岁白神色变得有些古怪,静默片刻,问方来道:“……你怕打雷?”
这雷确实只是普通劫雷,方来心情稍定,听见师尊问话,手上猛然用力把师尊拉到怀里。
方来低头将脸埋进师尊颈窝:“怕,我今生只怕一件事,怕得要死。”
慕岁白已然僵住,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不断轻柔地拂过颈侧,湿润温暖,微微地痒。他本能地想把方来推开,严令他不准再靠近。然而对方语气中残存的惊悸不似作伪,他犹豫许久,终究忍住不自在,默认方来抱住自己。
文凰音修为本就不差,此番突破,劫雷一时半会停不了。
隆隆雷声不绝于耳,方来用力抱紧慕岁白,毛绒绒的脑袋在师尊颈侧颊边蹭来蹭去:“慕真人,我好怕。”
慕岁白最初信以为真,可没多久就越来越感觉古怪。
他一手卡住方来颈后,强迫对方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
他问方来道:“你真的害怕?”
方来的回答是,突然挣脱慕岁白的手,往他眉心轻轻一吻。
紧接着他飞身后退,千钧一发之际,一抹剑气几乎是贴着他喉头要害划过,再往前一毫,就会当场血溅三尺。
——
上空劫云渐渐散去,天空空洞愈合,原本混沌的灰黑橙红化作没有一丝光亮的浓郁黑夜。
玉京十二城本就是秘境洞天,原本的主人是楚家先祖,传到楚晖这一代。
文凰音成功渡劫,晋升之后,没有选择另外开辟洞天,而是选择将无主的十二城与自己的秘境融合。
才刚失去主人的秘境,迎来新的主人。
景象变换,整个空间天地震动,废墟残骸遍地乱滚。
方来举袖挥开一块碎石,下意识把手伸向慕岁白,想把人拉到身边护着。
手才伸出去,慕岁白根本没看他,往前几步走到他身前,背对着他,指掐剑诀,雪霁寒霄剑剑影散开,结成剑阵严严实实护住两人。
方来满心甜蜜,手伸出去也不打算空着缩回来,伸向师尊背后,隔着柔软衣衫,沿着青年笔直流畅的脊骨往下轻快一划。
要不是性格不允许,慕岁白这就撤了剑阵把方来捅成筛子。
不算在梦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微微红了耳根,慕岁白气又不是恨又不是,回头道:“方来,你是不是找死?!”
方来看着慕岁白的眼睛:“慕真人,我真喜欢你看着我。”
慕岁白狠狠皱眉:“方来,我说过,我……”
方来道:“知道,你心里只有应言。”
他忽然笑道:“应言,应有言,慕真人以为,若是你心爱的人此刻还活着,就在你面前,应该会对你说些什么?”
并不想和方来谈论这些,慕岁白道:“与你无关。”
方来笑道:“其实,方来不是我真正的名字,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慕岁白莫名所以,不知道方来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方来道:“真人能否猜到,我为何要给自己起这个名字?”
慕岁白没兴趣猜,道:“与我无关。”
方来指指自己,叹了口气,故作怅惘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慕岁白先是迷惑,忽然一愣,想到了什么,睫毛轻颤了颤。
眼神闪了闪,慕岁白移开目光,冷声道:“无聊。”
方来一笑:“真人猜到了。”
师尊知道了,方来便满足了。
师尊可以不知道他是谁,可以一辈子都不对方来动心,但是师尊不能不知道,应言究竟有多喜欢师尊。
应言读过的书,是师尊一个字一个字教着念的。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而这个客呢,他从远方来。
来做什么?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师尊知道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客从远方来两句一段分别选自三首诗
《昭明文选·客从远方来》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两汉·饮马长窟行》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汉·孟冬寒气至》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