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从西边落下,黄昏时分,树林中瘴气愈发浓重。
泪娘和杨青魇一回来,就发现气氛不大对劲。
杨青魇一言不发转身隐入瘴雾中。泪娘推门走进车厢。
少年坐在离方来最远的角落,面朝板壁背对方来,正在打坐调息。只有一个清瘦背影,也明显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方来躺在长椅上,半枕半靠着软垫笑得一脸春心荡漾,喊:“小真人,别生气了,理理我……”
看见泪娘,方来神情一肃,闭嘴半坐起来,向她点点头:“回来了。”
泪娘不想评价刚才看到的画面,走近前低头端详过方来的气色,丢给他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棕色木瓶,道:“十二城封锁了这一带,我们不太好脱身。我让念儿联系上了孔翎,天黑之后会有人来接应我们。脸色差得跟鬼一样,补补吧,省得回头吓到笑娘。”
方来拿着木瓶,拔出软木塞。
瓶中装着药汁似的浓稠液体,飘出一股浓郁的苦味。
苦涩之中隐隐有一丝血腥气。穆白闻见,下意识回头朝木瓶看了一眼。
方来冲他笑了笑,穆白眸色转冷,扭头继续背对方来。
方来掌中托着木瓶不着急喝,泪娘转身准备出去,方来叫住她:“这东西从哪弄来的?”
泪娘奇怪方来怎么突然问这个,回答道:“算是运气好,我刚和老杨出去试探十二城那些人都在哪里布了陷阱,过了两个山头遇见一伙流寇……”
泪娘忽然明白过来,也朝穆白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都是些满身戾气草菅人命的家伙,杀便杀了,不碍事。”
方来口中对泪娘说话,眼睛却只看着穆白的背影:“我……们可曾滥杀无辜?”
泪娘冷笑一声道:“原本没有,你再跟我没完没了的说这些废话就有了。”
方来:“……”
穆白面对板壁,微微睁开眼睛,低垂的柔软睫毛下,眼中不觉飞快划过一丝笑意。
泪娘转身大步离开车厢,穆白从头到尾听着两人的交谈,知道那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方来将瓶中液体一饮而尽,穆白回过头,道:“你刚才不用向我解释,我只是闻不惯这气味,并没有在怀疑你。”
几天相处下来,单论心狠手辣,穆白认为方来还不如自己。
少年话语中暗含的信任让方来精神一振,从长椅上坐起来正要走向穆白,突然车厢门口一阵响动,泪娘又推门进来。
略通医术的女魔修很有医者情怀,瞪着方来这个伤患:“你起来干嘛?躺回去!”
方来没好气地把空木瓶甩手丢过去:“你进来干嘛?滚出去!”
泪娘抄手接住木瓶收进储物袋,冲方来扬一扬手里的白色小瓷碗:“不是你之前让我配一副伐髓液给慕真人服用,不需要的话我这就拿去倒了?”
说着,泪娘当真端着碗扭头就走。
方来气笑了,正要喊泪娘回来,穆白起身走向车门,经过他身边,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按。
少年道:“你躺着吧。既然是给我的药,我自己去拿。”
对方没用多大力气,更没有动用灵力,只是这么普普通通地一按,方来就忽然安分下来,顺着这点轻轻的力道倒下躺好,枕着软垫抬眸望向穆白。
车窗半开,晚霞金红色的余晖斜斜照进车厢。少年五官的轮廓被朦胧的光线柔和,眼中折射出温暖的霞光,竟似显出几分难得一见的温柔。
忽然,少年的神情似有些不自在,低头看他一眼,轻声道:“多谢。”
方来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少年已经转身走向了外面。
穆白和泪娘模糊的交谈声在门外响起,方来自动捕捉少年清朗的声线,心脏跳动时的收缩宛如被人用力攥紧再突然放开,震动得胸腔阵阵钝痛。
他的视线望向对面,白衣仙修躺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方来有一瞬间晃神,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他每晚硬是留宿在师尊的房间,把自己的床搬到一睁眼就能看见师尊的位置,不想入梦,宁愿彻夜不眠。
——
穆白喝完伐髓液回到车厢里,坐回原来的位置,打坐吸收药力,修补受损的经脉。
下一次回到自己的身体,至少要等到十天后。方来为他承担了阵法反噬的全部痛觉,然而实际上的损伤是七三分,方来伤得重,穆白也不是完全安然无恙。
受伤之后穆白总觉得神智有些昏沉,服下伐髓液后,终于感觉清明了一些。
晚霞从天边消失,夜幕降临,车厢内四壁上镶嵌的明珠如同小月亮开始散发光芒。
泪娘和杨青魇在外面把守,一只方来在长椅上翻来覆去地作妖:“疼……疼……疼疼疼……”
表情做作,语气浮夸,音调毫无起伏,假得不能再假。
对方出言侮辱自己弟子的事,其实还没在穆白心里揭过去,况且叫得这么假。
穆白无动于衷继续打坐,只当听不到。
方来哼哼唧唧一会儿见穆白不理,终于直接开口道:“小恩人,我好疼啊,你帮我拿点药好不好?”
穆白无奈睁开眼睛:“……我去帮你叫泪娘进来。”
说着,他起身往外走。
方来躺着手臂一伸就拦住了他:“不用那么麻烦,我需要的药就在我的储物袋里,我现在疼得没有力气,小恩人你行行好,帮我拿一下?”
穆白不说话,低头看看方来稳稳当当拦住自己去路的胳膊,再看一眼就放在方来枕着的软垫旁边的储物袋。
方来坦然抬眸与他对视,满脸柔弱,哼哼唧唧。
无声对持片刻,穆白垂眸妥协,走到方来枕边,拿起储物袋打开翻找。
方来向里挪动,让出身边的位置:“小恩人,站着累不累,来坐这。”
穆白不予理会,将储物袋仔仔细细翻找一遍,淡淡瞥方来一眼,旋即将里面唯一一包糖果拿出,丢在方来让出的空位上。
穆白道:“只有这包糖,哪里有药?”
方来笑道:“这就是我的药了,吃了它我就不疼了。我真的没有力气,小恩人,你帮我把它打开?”
穆白打开糖果外层的纸包,一股类似蜂蜜的浓郁甜香扑鼻而来,他又听见方来道:“怎么这么多,我吃一颗就够了。小恩人帮我拿一颗?”
穆白又看了一眼方来,忍住想要揍人的冲动,从一包糖块里随便拿了一粒,伸手递向方来:“拿去。”
方来并不伸手来接,抬头看着他笑。
穆白有些疑惑,过了片刻忽然警觉,皱眉道:“难道你想让我喂?阁下确实于我有恩,但还请莫要得寸进尺!”
方来挨了骂,这才道:“不敢劳动慕真人。”
他慢慢坐起来,右手伸来像是准备接糖。
穆白没有多想,正把糖递过去,忽然听见方来道:“慕真人可拿稳了。”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带着低沉的笑音震动心脏,方来右手没有接糖,忽然握住他的手腕。
男人迅速倾身过来,张口就着他的指尖叼走那块糖,温热的呼吸包裹住少年微凉纤细的手指。
刹那间,穆白表情一片空白,被烫一般用力抽回手,向后一连退开好几步。
腿后撞到长椅坚硬的边缘,穆白终于回神,眼中纷乱的情绪似窘迫又似恼羞成怒,抿紧嘴角面无表情,骤然拔剑在手,剑锋笔直指向方来。
然而罕见的,长剑微微颤了颤。明珠光华映在剑上流水一般闪烁。穆白掌中握着冰冷的剑柄,指尖透红,发烫的温度令他无所适从。
长剑另一端,方来坐在长椅上,齿间咬着蔗黄糖块从容含进口中。糖块撑起他一侧脸颊,像只恋主的大仓鼠,男人弯起眼角,看不见眼前杀气四溢的锋刃,只看着握剑的人。
“多谢慕真人,”方来道,“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穆白怒视方来许久,最终猛地收剑,转头回到角落再不理睬对方。
方仓鼠抓过松软靠垫,边把糖咬得咔嚓咔嚓清脆作响,边慢吞吞挪近前来。
少年转头一记锐利眼风扫来,方来识趣地停在安全距离,抱住软垫假装抱住的是某人。
方来道:“干嘛呀,小真人,别这么死心眼。你那个叫应言的徒弟都过世那么久了,你一个大男人,还要为他守节不成?一个都没出师的臭小子,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你看看我,不比他实力高强帅气体贴?你要是肯……”
穆白忍无可忍,怒道:“方来!我之前已经说过,请你自重!”
方来就不闭嘴:“你在金景寺供的长明灯,里面写的名字是你和应言,姻缘签也是为他求的?”
穆白扭头不作回答,然而看他不知不觉双手握拳抓紧衣袖,无声地困窘难为情,显见是默认了。
方来悄悄往前又挪了一寸:“应言若还活着,慕真人可会与他白头偕老?”
穆白仍然不理,方来道:“小真人,你别不说话。你不告诉我你有多喜欢应言,怎么让我死心呢?”
听起来仿佛有些道理,然而方来的语气就是让穆白觉得不对劲。他回过头,将信将疑地问:“……我说了,你就死心?”
方来笃定点头:“你们若当真情比金坚,至死不渝,我又怎么忍心非要插足。当然只能死心,黯然退出祝福你们。”
穆白仍然觉得古怪,来不及深思细究,就听方来又穷追不舍问道:“你何时对他动心的?你喜欢他什么?既然是师徒,在他之后真人又收过其他弟子,就没对后来的弟子动心,还是说只有应言是特别的?”
穆白想要回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面对方来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竟比当初濒死之际更觉得走投无路。
穆白迟迟不开口,方来道:“理理我啊,小真人,说嘛别害羞。小恩人?慕真人?小真人?穆小白……”
穆白怒道:“闭嘴!!!”
——
马车外,距离马车数丈远,泪娘和杨青魇相继现身,拦住前来接应的同伴。
来的人是云饶,同为仙修且为世家弟子,他以带族中年轻弟子出来历练为由,与几个亲信朋友一起组成车队到此,让方来几人混入其中离开。
云饶探头探脑向马车的方向张望,问泪娘:“怎么了,为什么现在不能过去,出什么事了?”
泪娘漫不经心擦拭手中香炉,道:“倒也没什么大事。云小饶,你觉得城主如何?”
云饶毫不犹豫:“英明神武!宅心仁厚!神秘莫测!实力高强!泪娘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城主终于回心转意愿意收我为徒了吗?!”
泪娘一脸慈爱,抬手摸摸云饶的头:“好孩子,听姐姐的,等会儿再过去接你英明神武的城主,听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