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野外荒僻无人的崎岖小路,两匹棕马也伪装成黑色,杨青魇伪装的肤色黝黑的车夫沉默认真地驾着车。
车厢里安静之中弥漫着一丝诡异。泪娘坐在车窗旁,拿一条绣着并蒂莲花的手帕,低着头专心致志擦拭膝上的黄铜香炉。
女子促狭的眼神不时隐晦地扫过车厢中一头一尾两个人。
车厢最里面,穆白背靠板壁坐在角落。矮小清瘦又坐得端正,像只正襟危坐的小猫。
方来坐在车门附近,正面对着车门,只给穆白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背影。
小路坑坑洼洼,车轮碾过地上土块,车厢骤然剧烈颠簸。
穆白晃了晃,肩膀往板壁上一撞。
泪娘伸手扶他一把,柔声问:“没事吧?”
撞得不重,穆白摇摇头。
前方有视线投来,穆白抬头望过去,正看见方来刚把头转回去,继续用后背对着他。
穆白没少见识过魔修生气时的反应,杀人放火血流成河。方来这种小孩子一样赌气的,当真是闻所未闻。
泪娘低低笑了一声,如铃声清脆。
方来迅速回头瞪着她问:“笑什么?!”
泪娘道:“知道我在这里碍眼,笑一声都惹人烦。我不在这里招你讨厌了,我出去还不行吗?老杨,赶了半天车了闷不闷,我来陪你说说话。”
杨青魇道:“不闷,不必。”
然而他说了没用,泪娘根本不理,提着裙摆步步摇曳生姿,打开车门蛇一样钻了出去。
方来探身向外道:“泪娘,你别欺负老杨。”
眼看方来也要跑去车外,穆白出声叫住他:“方来。”
方来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关上车门坐回原来的位置,口中却道:“小恩人,劝你少和会吃人的魔头搭话,小心你一不留神就被活吞了。”
穆白:“……”
魔修放狠话说要杀掉谁,基本都是认真的。可话从方来口中说出来,穆白非但感受不到威胁,连面对魔修时一贯的厌恶憎恨都不怎么生得出来。
面对方来的阴阳怪气,穆白只觉得头疼无奈。
这种心情颇有几分似曾相识。
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穆白微微愣神。
——
“师尊,我的剑法突破到第六层了!”
十七岁的少年飞跑进去,慕岁白坐在窗下,放下手里的书。
应言前往冰谷闭关苦修,不知不觉师徒两人已有半个多月未见。
慕岁白注视应言,发觉少年的身形似又挺拔了许多,隐约有了成年人的模样,一时令人感到陌生。
慕岁白微微晃神,凝神定睛审视弟子,片刻之后点了点头,道:“很好。”
“师尊,我好想你!”
应言快步靠近,几乎扑进慕岁白怀里,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慕岁白不大自在,心中却并不反感,垂眸看见弟子发上沾了几片落雪,抬手替他拂了去。
应言眼神亮了亮,又像是害臊了,偏头掩饰似的清了清嗓子。
应言抬起头,神情中充满期待:“师尊,给我的奖励呢?”
他去闭关前,慕岁白得了一块珍稀的黑色灵檀木,制作成法器随身携带有助于修行。
慕岁白答应将黑檀木制成一条手串,等应言成功突破剑法六层,便作为庆贺礼物送给他。
慕岁白神色微顿,没有马上回答,走到屋里的紫木桌旁,拿出一个锦盒放到应言面前。
“打开看看吧。”
锦盒十分眼生,不是阁中的物件,金缕明珠的华丽装饰,在朴素的屋子里更显得突兀。
应言满腹疑惑地打开,看见是一盒灵植草药。虽说都是灵气充裕的佳品,但实在算不上贵重。
慕岁白道:“你岑师叔才来过,听说你闭关准备突破,特意为你准备了这些固本培元的灵药。”
应言脸色登时变了,强忍怒气,道:“……师尊这里药阁中要什么灵药没有,要他来献殷情!”
慕岁白皱了皱眉:“阿言,不可对长辈出言不逊。”
咽下一句“他算什么长辈”,应言冷笑一声,开口语气暗藏讥讽:“岑师叔既然千辛万苦跑这一趟,特意送这么些‘宝贝’,必是不肯空手而归。他又问师尊要了什么?”
骤然想到什么,应言眼中闪过愕然,猛地转头看向慕岁白。
少年清亮的嗓音努力掩饰晦涩的颤抖:“师尊……师尊把亲手做的手串……送给岑师叔了?”
是自己食言在先,慕岁白心中歉然,耐心解释道:“岑师弟修行遇到瓶颈,数十年间无法突破,知晓我得了灵木特意上门求取。此物于他大有益处,同门一场,自是能帮则帮。”
“师尊!!!”
慕岁白努力安抚弟子:“一块灵木罢了,你若想要,为师再去寻来。”
应言眼眶隐隐发红:“师尊不必费心了,弟子哪有岑师叔的福气。
岑师叔和师尊自小一起长大,感情亲密非外人可比,自然要什么有什么。
佩剑是师尊亲手打的,剑上的穗子是师尊编的,如今住的洞天也是师尊帮忙寻到的。
师尊说自己不擅长炼器,百多年间难得亲手做件法器,转头还是给了师叔。弟子还当师尊是为了弟子呢。”
“师尊有师叔就够了,何苦收什么弟子?”
这话越说越离谱,慕岁白眉心紧锁:“阿言,胡说什么。”
应言笑道:“哦,我倒忘了,这拜师也是我当初死皮赖脸求来的,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埋怨师尊……被当年路边捡来的野小子缠了这么多年,真是难为师尊了。”
如此这般胡搅蛮缠也真是够了,慕岁白也动了怒,沉下脸色喝道:“应言!”
——
阿言……
马车车厢里,穆白靠在角落,不知不觉双手死死攥紧衣袖,手背显出青筋。
路小园有些担忧:“师尊?”
穆白回过神,轻轻吸了口气放松下来,道:“无事。”
他抬头看向方来,心思莫测的魔修和曾与他朝夕相伴的大弟子即便有些相似之处,但也绝不是同一个人。
把方来看做应言,若让应言知道,又该跟他闹脾气了。
穆白心里清楚,可或许是骤然涌出回忆让人软弱,他突然不想分得那么清楚了。
应言生气要拿糖去哄,可方来自己有糖,坐在前面一颗接一颗往嘴里塞,咬得咔嚓咔嚓响。
穆白摸摸自己身上,他现在一穷二白,玉泉宗配发的储物袋倒是还在,可里面也没什么派的上用场。
沉吟片刻,穆白低头凝神运转功法,缓缓将体内灵力汇聚到一处。
指甲划破左手中指指尖,鲜血与灵力一齐涌出,凝成一粒饱含修为的血珠。
血珠中蕴含的修为大概是他现在身体的六成。
腥甜血气瞬间在车厢中炸开,宛如揭开了佳肴上的盖子。
方来猛然回头:“你干什么?!!!”
瞪着血珠脸色铁青,方来飞快施法封闭车厢避免血气外泄,回身快步走到穆白身前,一把抓住少年手腕。
他深深呼吸,不是贪图血气芬芳,是快被穆白气得七窍生烟。
“赔罪。”穆白道。
“赔你……”方来气得差点爆粗,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冷笑几声,“赔什么罪?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就是准备去大开杀戒!我现在就先把你的修为吸干,接着去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把那里的活人统统杀光!”
方来边说,边动作麻利的封住穆白穴道,将他修为倒逼回去,给他伤口止血包扎好。
顺手封住少年奇经八脉把人丢回角落,怕自己再待下去真要暴走杀人,方来施了个法将车厢里的血腥味散得差不多,起身开门钻出车厢。
车外原野上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方来深深吸气,缓缓吐掉胸中浊气。
车厢里的动静避不过外面两个魔修高手的耳朵,泪娘以袖掩唇笑得花枝乱颤。
方来瞪她一眼,对杨青魇道:“老杨我跟你换,你到车里去,泪娘你别动。”
杨青魇进了车厢,方来接过缰绳驾车,给了泪娘一个白眼:“姑娘,你再笑就要掉下车了。”
泪娘笑出眼泪,一手捂着肚子,扯着衣袖擦擦眼角:“你也算遇上对子了。”
正正脸色,泪娘问:“早想问你了,那小孩子怎么回事,他真有那么像你……”
方来飞快道:“不像!”
确实不像,单论外表毫无相似之处。然而除了长得不像,哪里都像。
方来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
两人一时无言,周围只有风声叶声马蹄声,车轮碾过土路吱嘎作响。
泪娘问:“你没怀疑过吗?”
方来问:“怀疑什么?”
泪娘道:“有些本事的,谁没有一两个保命法门。慕岁白身为仙道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会就这么简简单单死了?又这么凑巧,世上有人和他这般相像?”
方来笑了:“你是怀疑他夺舍重生?你不了解他,他宁愿用自己的灵力将死去的弟子的魂魄养在体内,也不肯妄夺他人性命,又怎么可能为了自己做这种事。”
“况且,穆白资质平平,又与他素不相识,玉泉宗更是离他陨落的地方十万八千里。他纵使夺舍,何必选这样一个人?”
——
慕岁白倒在血泊中,灰毛松鼠焦急地拉扯他的衣袖,眼中泪珠大颗大颗滑落,湿透染满血污的皮毛。
生命随着血液流逝,慕岁白渐渐无力睁开双眼。
“小园,”他对识海中的弟子道,“趁为师还有一口气,你夺舍吧。”
路小园震惊诧异:“师尊?!”
灰毛松鼠扭身飞快跑开,慕岁白道:“小台已经去找人求救,我气力已尽,这具身体换成你的魂魄,大约能坚持到附近同道赶来。”
路小园:“可是夺舍的话,师尊你……”
剥夺活人生机取而代之叫做夺舍,若等人死后再附体,便是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为僵尸,算不得活人,还有被修炼控尸术的修士抓去炼化的风险。夺舍则近似于复活,方便安全得多。
唯一的问题就是,夺舍之术极为霸道,被夺舍的人无论自愿与否,原本的灵魂都将魂飞魄散。
慕岁白道:“无妨。”
轮回转世有什么好,奈何桥边从来无人等他。
慕岁白道:“小园,你大师兄过去总埋怨我,答应过的事十次有五次食言……倒也确实如此。”
“我答允他,只有他一个弟子。亦承诺过,师徒一心,携手同归。
我或许……从很早之前,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应言死后魂魄无存,他也将这魂魄散于天地,也算是……携手同归了吧。
只是,若能再见一面……
若真的能……再看他一眼……
——
路小园:“……醒醒,醒一醒啊,师尊!”
路小园:“师尊,有人!”
死而复生的少年回头,看见倚门浅笑的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