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白吐掉糖，从方来怀里挣脱，跳到地上。
云归酒楼二楼，泪娘手捧香炉站在房檐。不知不觉间，旖旎粉雾迅速封锁整条街道。
陷入幻觉的仙修们两眼发直呆愣在原地，少部分仍然保持清醒，试图上前攻击，被杨青魇一人持斧拦下。
魔气冲天，头顶上空云气也化作染血般的紫红。
舞阳城内忽然冲起数道白光击散魔云，数股强大气息飞快迫近，泪娘哼一声道：“来得倒快。城主，再不走可就麻烦了。”
方来弯腰伸手，抓住穆白后背衣裳。
无奈轻声叹气，方来耐心放软语气，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跟我走吧，小恩人。我知道你不愿意和魔门扯上关系，可是现在他们都认定你和我们是一伙。你留下来，也不会有人听你解释。”
穆白甩不开方来，回头瞪他道：“放手！”
方来笑眯眯道：“不放，除非你愿意跟我走。”
前方不远处，影怪暂时被困在仙修们设下的重重屏障中。
然而这些屏障如同脆弱的玻璃，影怪在其中横冲直撞，每一次冲撞都能听见一层屏障破碎的清脆声响。
几弹指的功夫，影怪就破壁而出。
届时影怪再度大开杀戒，在支援赶到之前，陷入幻象中毫无反抗之力的仙修们毫无疑问会死伤惨重。
穆白回身去打方来的手，方来轻轻松松抓住少年的手腕。
穆白不耐烦地皱眉：“放手，不要碍事！”
影怪又击碎一层屏障，穆白脸色愈发凝重，扭头看过去。
注意到穆白的神色，方来终于醒悟过来：“……你想对付那个影怪？”
穆白忍着不把宝贵的灵力浪费在给方来一剑上：“我有办法，你放开我！”
方来的眼神轻飘飘掠过不远处地上几把差点把穆白捅成筛子的飞剑。
他发现，自己今天叹气的次数格外多：“小恩人，你还真是不记仇。”
“何必呢，”方来道，“没有人会感激你。他们不会相信你想救他们，他们只会记得，影怪是因为你才放出来的，他们这般凄惨都是因为你。”
穆白完全不能理解，只觉得方来话多。
他皱眉道：“本来就是因为我。你说这么多，和我要救人有什么关系？”
方来一时语塞，少年的逻辑过于简单直接，他要救人别的不管，方来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仙修是否都这般死心眼？
当然不是。
可这样死心眼的仙修，方来还真认识一个。
也只有那一个。
流风穿街而过，拂动桃花般的粉雾。
穆白闻见淡淡幽香，方来放开他的手腕。穆白抬起头，看见方来手中凝出一枝红梅。
枝干劲瘦，花如血点。
方来低头看着穆白：“放你去救人？小恩人，方才你也看见了这些人要如何对付我等魔头。你现在救了他们，活着的人越多，追杀我们的人就越多。”
勾唇一笑，方来道：“小恩人，你猜我会不会让你去救这些要杀我的人？”
穆白神色凝重，不等他回答，困住影怪的最后一层屏障破碎，影怪脱困而出。
梅枝为剑，花枝直指影怪，方来展袖一剑挥下。
天地骤白，剑影殷红。
顷刻间，仿佛天为冰封，地为雪覆。白茫茫的天地间，方来指间一枝红梅是唯一一抹艳色。
天地缟素间唯一血红的花影，有多绮艳，便有多苍凉。
剑光亮起湮灭，影怪都来不及发出惨叫，就在凌厉剑气之中飞灰湮灭。
粉雾中的仙修们安然无恙，穆白眼中神色有惊讶有茫然，思路根本追不上方来的行动。
方来手中红梅凋零花瓣散落一地，他弯下腰，一把捞起惊愕愣神的穆白扛在肩上。
赶在城中其他仙修到来之前，方来笑眯眯扛着穆白，带上泪娘和杨青魇迅速溜之大吉。
——
舞阳城外往北十里，一条野溪绕着一丛杨树林。
不算茂密的树林中，方来放下穆白。
穆白刚刚站稳，立刻走开远离方来。
方来好脾气地笑笑，少年压根不朝他看，冷着一张脸，就差把嫌弃两个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绿草茸茸如软垫，穆白背靠一棵杨树坐下，深吸一口冰凉空气，缓缓吐纳。
胸中伤处传来些许刺痛，穆白脸色白了白，呼吸微乱，皱眉低低咳嗽。
方来忽然出声：“穆白。”
第一次听见方来正经喊他现在这具身体的名字，穆白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什么东西迎面丢来，他下意识抄手接住，摊开掌心一看，是一颗红褐色的糖。
穆白不吃，随手把糖扔回给方来，拍掉掌心有些粘手的糖粉。
再不理会方来，穆白盘腿坐在草地上，闭目静气凝神，开始感应吸纳周围的灵气。
舞阳城地底就有一条主灵脉，虽然加过封印防止灵气外泄，然而此地离舞阳城不远，还是能感应到一些。
灵气进入经络之后，穆白且不着急纳入丹田。他将吸收的灵气转化为自身灵力之后不断送入识海，以此滋养路小园受损的魂体。
路小园已经苏醒，虚弱无比，低唤了一句“师尊”，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
穆白应一声，道：“勿要多言，好好休息吧。”
“是……”
路小园不再开口，识海中安静下来，穆白听见不远处，方来三人正在讨论之后的行程。
杨青魇照例保持沉默，只有泪娘在和方来交谈。
泪娘道：“现在这会儿，估计那些个仙修已经封锁了舞阳城，到处追查咱们的下落。咱们虽然逃出来了，但继续留在这里，最迟一个时辰就会被他们追上。咱们接下来去哪？”
方来正在思忖，泪娘问：“先去万梅岭？”
他们也要去万梅岭，几个魔修去那里做什么？
穆白微微一愣，旋即凝神倾听。
沉吟片刻，方来摇了摇头：“万梅岭是……以逸待劳固然妥当，但我不想在那里多生事端。既然他们之前已经经过了桃溪，还有两天才到万梅岭。我们直接往北走，半路总能遇上他们。”
穆白原本猜测，方来三人是要趁着他死后攻打传玉境。这种失去主人的独立洞天最容易遭人觊觎，里面盘踞的灵脉魔修们用不上，但是旧主人多年积攒下来的天材地宝、功法秘籍，随便拿出一样都足以令其不少人铤而走险。
可听完方来的回答，这个猜测就不成立了。
穆白忽然有些恼火。他自认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将方来误会成奸险小人。
但魔修本就该是阴险卑鄙心狠手辣，不论本性如此还是不得不心狠，魔门中人若心存半分善良软弱，根本活不长。
模糊感应到穆白的心声，路小园用微弱的声音开口：“师尊……我觉得方公子应该没有恶意。”
穆白回答：“有也罢，没有也罢，都与我们没有关系……”
识海中话还未说完，现实里，穆白唇上一软。
一粒圆滚滚的丹丸突然被塞进口中，穆白以为是糖，立刻要吐掉。忽然发现味道不对，舌尖尝到苦涩药香。
轻咬了咬确定是药，而且是之前服过的伤药，穆白睁开眼睛，把药咽下去。
方来蹲在他面前，拔了一根狗尾巴草，笑着撩刮穆白脸颊：“小恩人，你真奇怪，给你糖不吃，吃药倒乖了。”
胡言乱语穆白不听，偏头躲过狗尾巴草的骚扰。
药性暖意扩散融入经络，呼吸间刺痛渐渐平复，穆白看向方来，道：“我好多了，谢谢。”
方来看他的眼神又变得有些古怪，不等穆白细看，方来起身转头喊：“泪娘。”
舞阳城的仙修随时可能追上来，四人之前的容貌已经暴露，方来给自己和杨青魇重新易容，让泪娘也抓紧给穆白换个模样。
泪娘让穆白抬头，弯下腰，纤纤玉指伸向少年清秀的眉目。
方来转头看向这边，眉梢轻轻动了动，忽然走回来道：“还是我来吧，泪娘你去帮帮老杨。”
泪娘答应一声，站直转身就走。
穆白仰着脸，和方来四目相对。
方来脸上又已经换了个模样，五官斯文端正但依旧不引人注目，像个相貌平平的书生。
穆白的目光落在方来唇上。
在他的记忆中，不管对方如何易容，唇色永远鲜红夺目，仿佛刚刚饮过血。
现在那双唇颜色淡了许多。穆白记得，玉泉宗里伤重到意识昏沉的方来，唇上便是这样毫无血色。
方来之前受的伤根本没好全，绞杀影怪那一剑看似轻松，实则已经几乎将方来抽空。
眼前忽地一闪，穆白回过神，发现方来又手贱屈指要弹他眉心，他赶紧扭头避开。
方来指尖戳戳少年白皙柔软的脸颊，笑着问：“看什么？”
穆白问：“那个魔修究竟是什么人，弄出来一个影怪就要你全力一击才能对付？他的修为既然在你之上，又为何只是针对你而不是直接对你下手，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
方来陷入沉默，几个呼吸之后，回答：“我不知道。”
穆白一万个不信，方来静默片刻，道：“有一句话你说对了，他的修为在我之上。他是你的仇人，你如果想要找他报灭门之仇，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为了你自己的小命着想，今后再见到他有多远跑多远，千万不要再像今天这样多管闲事。”
穆白不置可否，盯着方来，问：“你现在有伤在身，体内修为空乏，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方来瞳中划过冰冷，垂眸睫毛轻颤了颤，忽然笑道：“有些人的心，怕不是越捂越冷。小恩人，你知道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何必如此拐弯抹角，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你何不明明白白问我，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抓些无辜的凡人或者仙修，吸干他们的血肉灵力，为自己疗伤恢复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