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里,高彻跪在地上,一条细细的血痕从额角蜿蜒而下,一只碎掉的青玉茶盏落在他身侧。
“你还来做什么?!”
罗汉榻上,一袭华服的颜贵妃胸口剧烈起伏,满是怒火。那张与高彻极为相似,但明显更加柔和艳丽的脸庞透着无限怒意。
望着跪在地上,低垂着眼眸,神情麻木的高彻,她心头怒火越烧越旺,猛地拿起一旁桌上剩下的青玉茶盏,抬手就要朝高彻掷去。
“娘娘息怒!”站在颜贵妃身侧的老媪急忙拦住她,抢过她手里的茶盏放得远远的,“不能再砸了!二殿下方才已经伤着了!而且二殿下刚回来,身上还带着伤呢!”
“已经伤着了?!”颜贵妃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不由自主拔高嗓音,“他不过伤了额角,瞎了一双眼睛。起码还有命在!我大哥呢?!”
颜贵妃一字一顿,字字椎心泣血,“大哥他死在边疆,再也回不来了!”
“都是你个祸害!”颜贵妃凤眼一扬,看向高彻的眼神中竟然带着几分看仇人一般的恨,“如果不是你被人算计、诬陷造反。大哥他收到消息后心急如焚,失了谨慎,怎么会被南边蛮夷留在战场上!”
“都是你!”颜贵妃内心的焦灼愧疚自责无法排遣,像一根根细密的绵针扎在她心头,刺得她血流不止。她与大哥差了十七岁,几乎把她当女儿养。如今大哥却因为她的孩子而丧命!
她怎么对得起大哥,对得起大嫂,还有和她一块儿长大的侄子侄女!
高彻跪在地上,左腿已经痛到麻木。额角上的鲜血顺着额头滑落下来,糊在了眼睛上。他眨了眨眼,抖掉睫毛上的血珠。
母妃的怒斥声从耳旁划过,他却好像忽然失去了听觉,无法听清那声音里到底说了什么。
一夕之间,他的世界似乎天翻地覆。
曾经疼爱他的父皇冷漠待他,曾经以他为傲的母妃怨恨于他,曾经疼爱他的舅舅也因他而亡。
他忽然间很庆幸,自己早就瞎了一双眼睛,不用亲眼看见此刻母妃脸上的神情。
就在高彻以为这就是所有的时候,一阵猛烈的痛意随着母妃的声音在他心底升起。
“我真后悔生下你这么个孩子!”
“萱姐儿!”一旁的颜嬷嬷神情大变,一改方才的柔声相劝,神情猛然间严肃起来,改口多年的称呼也脱口而出。然而,她还是没有拦住颜贵妃继续说下去。
“如果可以,我真恨不得在刚刚怀上你的时候,就一碗坠胎药把你打掉!”颜贵妃伏在小几上,盯着高彻的脸上,厌恶和痛恨浓重得几乎化为实体。
低垂下头颅的青年,骤然松开握紧的拳头,原先挺直的脊背一瞬间弯折下去,近乎折断。那无意间被遮掩住的面孔,更是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娘娘,您累了!老奴送殿下出去!”颜嬷嬷冲着颜贵妃厉声开口,随后快步走到高彻面前,亲手扶起高彻。
握住高彻手腕的那一刻,颜嬷嬷心里不由一滞。
太瘦了!
比起出宫前,二殿下瘦了不少。
收敛起心头思绪,颜嬷嬷深吸一口气,柔声朝着高彻劝说道:“二殿下老奴送你出去吧,”
颜嬷嬷原先还担心高彻不愿意走,没想到轻易就将高彻扶了起来。
面容惨白麻木的青年仿若行尸走肉,在颜嬷嬷的搀扶下,顺从地走出大殿。
将二殿下交给殿外的内侍后,颜嬷嬷看着失魂落魄的高彻,忍不住开口替颜贵妃说好话。
“殿下,您不要怪娘娘。从您出事之后,娘娘和陛下之间就一直在争吵,一直在为您担忧。娘娘与将军感情深厚,骤然得知将军过世,她实在是一时无法接受,才会说出那些气话。”
“气话吗?”高彻声音低微得近乎不可闻。
颜嬷嬷连忙顺着说下去,“当然是气话。这么多年,娘娘对殿下一向上心。昨日知晓殿下归来,娘娘虽然因为将军之事心情不好,但还是派人送了千年人参和其他灵药过去。”
低垂着头的青年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苍白失色的脸庞,直视着颜嬷嬷,缓缓开口,“嬷嬷,昨天的药真的是母妃派人送来的吗?”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微缓,“还有先前时不时派人来过问的,真的是母妃,而不是您吗?”
对着那双乌黑得似乎能够倒映人心的眼眸,颜嬷嬷一时哑口无言。她想要再解释,却见高彻已经转身,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朝不远处的肩辇而去。
肃杀的秋风穿过衣袖。苍白瘦削的青年在风中行走,模模糊糊地想到——秋天真的来了。
永安宫外,不远处的树下,高衍带着人目送着坐着高彻的肩辇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远处。
“殿下,您为何要放二殿下回来呢?”跟在高衍身侧,年纪较轻的内侍李宝顺着高衍的目光看去,忍不住出声问道。
要知道,在安平县时,最先发现二殿下踪迹的,可是他们的人!
李宝困惑得很,殿下花了好几年的功夫,才布好这局,让大殿下和二殿下钻进套子里。他先前以为自家主子在陛下面前积极寻找二殿下只是为了好好表现,殿下私底下派出去的刺客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然而,在那一次刺杀失败之后,殿下却没有再动过一次手。明明这一路有无数机会杀掉二殿下。
高衍面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笑意,温润如玉。他看着肩辇化为一个小点,消失在远处,声音和缓,“我也并非一定要杀他。既然上天让他逃过一劫,他想回京,那就让他回来吧。”
他唇角微微上扬,神情越发文雅温润,“其实,对他来说,回来京城才是真正痛苦的开始。”
父皇忌惮颜家多年,看似对颜贵妃和高彻宠爱有加,实际上不过做戏。颜贵妃性格骄横、自私自我远胜高彻,在父皇多年刻意的宠爱下,表面骄傲强大,实际上无法受挫。高彻平日里不近人情,实际上却最重感情。遭到最信任之人的背叛,对其他人来说可能只是一次磨炼,对从未受过挫折的高彻来说,却足够让他一蹶不振,陷入泥潭。
这样的高彻,就算留着性命,也不会对他造成威胁。
隔着一堵宫墙的永安宫里,颜嬷嬷也在和颜贵妃说这事。
“娘娘!不论如何,您方才都不该那么说二殿下!二殿下看似矜骄无情,实际上最是赤诚。把您和陛下全都牢牢放在心里!您刚才那话,伤了二殿下的心!会损了您和二殿下的母子之情啊!”颜嬷嬷苦口婆心,把道理掰碎了讲给颜贵妃听。
可惜颜贵妃丝毫不在意颜嬷嬷所言。她脸上仍是滔天怒意和不服气,“本宫难道说错了吗?!如果不是因为怀了他,本宫当年会做下那件错事?!”
“娘娘!”颜嬷嬷无可奈何,刚想劝颜贵妃。忽然听到外边传来宫人通报之声。
“参见陛下!”
身着常服的乾昌帝从外边走进来,见到伏在小几上,神情略显癫狂的颜贵妃,浓眉一皱,“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方才固执己见、情绪激动的颜贵妃,见到乾昌帝后,却收起了脸上的癫狂,平静镇定下来。她冲着乾昌帝冷笑一声,“你不就是想看到我现在这幅样子吗?!”
乾昌帝眉心拢得越发紧,“不可理喻!”训斥了一声后,他朝颜贵妃开口问道:“你方才和阿、”乾昌帝下意识想要说出熟悉的几个字,却在最后不易察觉地改了口,“和他说了什么?”
从罗汉榻上爬起来,颜贵妃站到地上,姿容艳丽,显出针锋相对的气势,看不出半点先前疯狂偏激的模样。她眉眼一挑,那双凤眼里满是讥诮之色,“说了什么吗?”
“你以为我会说什么?我会告诉他,他父皇这么多年对他的好全是假的,他其实就是忌惮颜家的势力?”看到对面那个男人眉头又皱了皱,一阵痛快从颜贵妃心底升起。不给乾昌帝说话的机会,她紧接着继续说道:“还是告诉他,他父皇不仅对他的好是假的,而且还一直恨屋及乌,厌恶着他?”
看到乾昌帝脸上露出不快之色,颜贵妃畅快地大笑起来。她盯着乾昌帝,脸上带着微笑,看似柔情蜜意,说出口的话却刻意伤人,“你放心,这些我都没告诉他。不过你觉得他想不明白吗?”
“我只是告诉,如果可以,我当年真希望不要生下他!”
哪怕是乾昌帝,听到这话都不由脱口而出,“你疯了?!”
“我没疯!”颜贵妃脸上笑意早已消散,此刻满是厉色,“前两天不是你告诉我,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忘记当年那件事吗?!”
十七年前,她一入宫便受到独宠,后宫其他妃嫔如同摆设。没过多久,她便怀上了孩子。
当时的颜贵妃与新帝情意正浓,恩爱非常,哪里受得了新帝去其他妃嫔哪儿。仗着自己背后站着一位权倾朝野的宰辅父亲,一位年少成名的将军兄长,还有皇帝对她的宠爱情谊,尽管无法承宠,颜贵妃仍霸道地独占着皇帝,不允许他宠幸后宫其他女人。
然而,陛下的生母却看不惯颜贵妃如此霸道,她只希望自己儿子多子多孙。为此,将自己身边的宫女赏给了皇帝。
没想到,那宫女仅一次便怀上了龙胎。太后大喜,将宫女留在自己宫里好生照料。
颜贵妃当时怀相不好,有滑胎的危险。周围人一起联合起来瞒着她。一心沉浸在与皇帝一生一世一双人念头中的颜贵妃,一直到在御花园中撞见挺着肚子的宫女,才骤然得知此事!
所有人都晓得颜贵妃会生气,却不料她竟然会如此生气。挺着肚子,颜贵妃带着手下的人直接冲进了太后宫中,将那名怀孕的宫女拖出来到院中,硬生生让人把那名宫女打到落红。
陛下收到消息赶来时,那名宫女已经咽了气,宫中地面上血流成河。而太后早在中途,便晕了过去。
颜家自知理亏,为了保住颜贵妃,原先还有所保留的颜宰辅彻底倒向皇帝,帮他掌握朝廷上下。
宫里,颜贵妃被禁足三个月,被迫让陛下临幸了自己的一名宫女,算是颜家还一个孩子给皇家。那名被临幸的宫女就是高衍的生母郑杏怡。
当时,见过颜贵妃神情狠厉,活生生将人打死后,别说整个永安宫,就连整个皇宫都找不出一个敢承宠的女子,都害怕颜贵妃的报复。
在当时的僵局中,是郑杏怡主动站出来,替颜贵妃解了围。
但也如众人所料,替颜贵妃解围的郑杏怡并没有得到颜贵妃的感激,她虽然没被颜贵妃打死,但生下皇子后的日子却过得不如有头有脸的宫女。
提到当年那件事,乾昌帝脸上神情逐渐冷下来,眼眸里又流露出对颜贵妃的厌恶。因为那件事,母后受惊过度,后来身体一直不好,没几年就走。
颜贵妃见状,冷笑一声,对着乾昌帝讥诮道:“这么多年,你想必是厌恶极了我。真是难为你了,身为天子,还要委曲求全和我逢场作戏。”
“不知悔改!”乾昌帝骤然显出怒色,一甩衣袖,转身大步离去。
乾昌帝的身影消失在殿外之后,先前还神情尖锐冷硬高傲的颜贵妃再也站不住,跌坐在身后的罗汉榻上,脸上的神情也低迷茫然起来。
当年那件事,她后来其实后悔过。因为她一念之差,害一名宫女丧命。也许因为如此,这些年她始终对高彻亲近不起来。
从宫变那晚开始,不仅是高彻的世界天翻地覆,她的日子同样出现大变化。骤然得知枕边人隐瞒多年的真相,听闻最疼爱自己的兄长战死沙场,悲恸之余,她不敢去多想,不敢去深究,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罪魁祸首不是她,而是她当年怀着的那个孩子!唯有如此,才能让她不至于彻底崩溃。
想起方才失魂落魄走出去的阿惠儿,颜贵妃沉默了半晌之后,朝着一直守在一旁的颜嬷嬷轻轻开口,“你去看看阿惠儿吧。把我私库里的那支千年老参拿过去。”
颜嬷嬷脸上显出欣喜之色,高兴地答应了一声,匆匆去取人参。然而没去多久,她便又折了回来,神情中带着慌乱。
“娘娘!陛下派侍卫守住了永安宫,不允许宫人出入!”
颜贵妃一愣,忽然大笑起来,模样癫狂,仿若疯了一般,笑着笑着,那声音又转为了哭声,“他是要软禁我,他居然要软禁我!”
曾经光鲜亮丽、花团锦簇的永安宫,不知何时竟然变得清冷孤寂起来。
偌大的永安宫里,只有那似哭似笑的声音不停回荡。
……
从锦绣那边得到最近这段时间宫里一些情况后,鹿呦心里便始终有种不祥的预感。哪怕是做在窗边看书,她大半心思也早就飞到了窗外,飞到了高彻身上。
远远地看到一架肩辇朝毓清宫而来时,鹿呦腾地起身,快步朝外走去。
鹿呦想要问问高彻,他这次去见皇帝,情况还好吗。在真正见到从肩辇上下来的人时,到嘴边的问话被她彻底咽了下去。
灵动清丽的俏脸上笑意缓缓消失,鹿呦眼眸深了一深。
不用问了,看高彻的模样就知晓结果绝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