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天维持着一腔忠勇无畏、对场上局势毫无察觉的鲁莽做派,恨不得立刻拔出剑来,只要鬼王一声令下就出手斩杀敌人。
此时,加西亚正躲在自己的身体,静静看着,静静听着。
原来她的身体,是这个男人的妻子。
那个白头发的,眸光中已经有了杀意。
那个戴着王冠的,虽然不动声色,但眼中不停闪烁着微光,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躲在自己身体里时,加西亚能感觉到,抱着她的这个男人所用的力度一直是恒定的,透着一股炙热和坚定。不管是打斗中,还是松懈时,她身上的护盾都没有消失过,甚至,那护盾比他自己身上的还要强。
“这个老公还不错嘛。”加西亚心想。
群情激愤中,公叔羊夺魄的目光盯着崖天,语气冷漠冰寒:
“呵,本座无需向你一个还未成仙的小鬼解释。九界鬼族万众齐心,皆听从鬼帝号令。是阎罗殿让我们得以位列仙班,是鬼帝让我们能够挺胸抬头地行走在九重天。你们凡间已经安逸得太久,似乎快忘了,究竟谁才是你们的天,谁才是鬼界的主宰!”
“退下!!”
最后一句如九天玄雷炸响在崖天耳边,震得他气血翻涌。
公叔羊的情绪已经到了临界点。
崖天颤了颤,仿佛没听到一般,兀自沉沉道:
“断魂桥是我们鬼族的希望,没错,可被你牺牲掉的那些鬼修,又是谁家的妻子,谁家夫君,是谁的兄弟,是谁的战友?!”
“你问过他们的意愿吗”
“你记住过他们的名字吗?”
“放肆!!!”公叔羊暴怒,一股强大的气息释出体外,白发飞舞间他挥出一掌,立刻化作一座直插入天顶的大山虚影向崖天头顶压去。
“铮——”
崖天头顶瞬间升起一道冰山一样的剑锋虚影,冰蓝色的“海纳百川”剑气和公叔羊的掌击狠狠撞在一起,发出无比刺耳的声响。
在激怒公叔羊的一瞬间,崖天的神识扫过全场,将所有人的表情印在心底。
30万王都残部里,有1203位鬼修表情或不屑冷笑、或不以为然。
找到了。
公叔羊的人。
他们大部分是化神期,其中有23位返虚,5位渡劫。再加上公叔羊本人,他要面对的将是6位渡劫......有点棘手啊。
思绪电转间,崖天准备先来个不敌败退。
弯腰的动作已经就绪,一声闷哼已到嘴边,怀里的加西亚也已经结结实实保护好。
正在这时,余光中忽然金光大放,亮到刺眼,亮得周围什么都看不见。
“Gotohell!!!”背后传来一声大喊。
崖天的表情一滞,神识已经看到,兰斯洛特双手握剑,一个180度横劈连上挑,3道巨大的金色剑光直接穿透崖天的冰蓝色护罩,狠狠击中了公叔羊的“十万大山”......
“嘎吱...嘎吱....”
公叔羊的掌意被那诡异的金光寸寸蚕食,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逐渐淡化乃至消散。
崖天僵在原地,脖子一点点扭过去,正对上那颗金色的脑袋上挂着的肆意笑容。
兰斯洛特拍了拍崖天的肩膀,笑眯眯道:“不用谢!”
崖天:“......”
我谢您母亲!
“十万大山”被破,公叔羊的愤怒还来不及转化为必杀的戾气,已经被惊愕所取代。
鬼王眸光微闪,立刻对崖天呵斥道:“住嘴!庆阳神君大人不过是想给你个小小的教训,你好大的胆子!还不认错!!”
他威严的目光逼视着崖天,崖天也静静看着他。
鬼王:台阶我给了。
崖天:你的面子恐怕不够吧?
全场寂静,鬼众无人敢发声。
加西亚也从自己的身体里飞出,轻飘飘地坐在了崖天的肩膀上。
终于,她对眼前在发生些什么有了些概念。
在讨论群体利益最大化么?
公叔羊眼中阴霾一片。
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击已经使出了8成力道。
他是想好好给对方一个深刻的教训的,没想到......
“你师傅是谁?”
公叔羊眯起眼,目光如电射向崖天背后的兰斯洛特。
鬼修怎么可能学会圣光系法术?
他在八重天都没见过。
兰斯洛特一愣,师傅?
哦,老师。
他当然有老师。
“我,师傅,God~”他老实回答道:“God,我的神。”
说完他还双手合十,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
“......”崖天一听,马上就知道公叔羊要误会了。
果然,公叔羊露出一脸荒谬的表情。
鬼族的神只有一个——东岳大帝。
大帝受命于天,执掌阴阳,是鬼族亿万年来唯一承认的神。
这西方鬼居然说自己是东岳大帝的徒弟?
“胡说八道!大帝早已不在九界中,又怎么可能收你为徒?!”公叔羊冷斥。
兰斯洛特一听急了,嚷道:“我师傅,只要我思考,他就能听到。什么叫不在了?你才是,胡说八道!!!”
公叔羊险些气笑了,心中又突然起了一丝警惕心。
这两人,实力远超一般鬼将。一个喜欢挑事煽动情绪,一个明明实力不俗却装傻充愣。
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公叔羊点了点兰斯洛特,语气缓和下来,“本座惜才,暂且留你狗命,以后少在本座面前装疯卖傻。”
他重新看向崖天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才是主导者。
鬼王也竖起了耳朵。
崖天顿了顿,维持着一脸忿忿,见鬼王不说话,只好强忍着怒气回答道:“末将罗天。”
罗西亚&崖天。
公叔羊点点头,雪白的眉峰上似凝结着寒霜,面无表情道:
“你们只能看到眼前这一点牺牲,却不知道,九界即将迎来浩劫。百年内,九界将会合并为一界。到时,断魂桥的九个连接点也会合并,可偏偏有一个连接点是坏的......”
崖天一愣,心随之提了起来。
“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无法顺利合并,通往阎罗殿的接引力随断魂桥的损坏而被混沌阻隔,到时可不仅仅是凡间,而是九界所有的仙人死后都会魂飞魄散!!!”
“如此大的干系,如此严重的后果,若没有超凡的牺牲,如何保证今后的万古长存?!”
一番铿锵之言,让公叔羊重新占据了言论的制高点。
王都残部早就听过这番话,再听一遍依旧内心触动不已。
崖天却僵住了,脸上浮现出真实的惊讶和迷惑。
不对,这和他拿到的信息不一致!
“九界合并......尚不能确定是哪一界并入哪一界,凡间的连接点也许根本派不上用场。更有甚者,九个连接点极有可能直接变成九条通路,条条都能通向阎罗殿。”
“仅仅为了一个可能性,就要牺牲掉半个凡间吗?”
崖天收起愤怒,质问道。
刚问完他立刻发现自己情绪过于外露,话里透出了过多的信息,于是飞快地看了一眼公叔羊的表情,似乎...并未察觉到。
也是,那白毛鬼本来就蠢。
鬼王第一次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崖天,并敏锐地从崖天的话里发现了一丝违和。
这个叫罗天的鬼将是怎么知道九界合并的细节尚未挖掘出来的?他们刚才的对话并未泄露这一点吧?
有意思。
也只有鬼王发现了崖天话里的漏洞。
公叔羊和上界的大部分仙人一样,热衷于追求实力而不是权谋,长久下来,逻辑思维都褪化了。
公叔羊没有多想,只正气凌然地训斥道:
“这不只是一个可能性,是阴阳失衡,灵气不存,九界从此道统凋零的可能性!这个后果,谁敢承担?!”
“这牺牲不只是为了我们自己,甚至也不只是为了阴阳界,而是为了整个九界的亿万生灵。为了多数人的利益,牺牲少数人是应该的!莫要目光短浅,自私自利!”
崖天垂下头。
为了多数人的利益,牺牲少数人是应该的......
呵。
鬼众交头接耳,作为幸存者,加上长久以来的高压管理,他们的自由主义思想并未发芽。
“是啊,说得对。为了大义,牺牲总是难免的。”
“我也同意,如果牺牲一界可以拯救九界,那么这个牺牲就是应该的。”
崖天沉下脸,看着这些大义凛然的被害者,在心里摇了摇头。
多么愚蠢啊。
如果你们是那被牺牲的人之一呢?
如果蒙上你们的眼睛,随机选择一半人去牺牲,谁也不知道死的是不是自己,你们还会赞同吗?
你们就这么确定,公叔羊所说的牺牲,到此已经结束了吗?
加西亚看着崖天的表情,在虚空中笑了。
她拍了拍崖天的脑袋,弯下腰对着他的耳朵轻轻说:
“死亡不是我们的终点,被遗忘才是。”
可惜,对方无法听见。
崖天不再说话,微微低下了头。
他叫不醒他们。
兰斯洛特也因为完全没听懂这长篇大段的中文,只能努力睁大蓝汪汪的眼睛,装作自己在参与。
公叔羊以为他俩已经屈服,满意地点了点头。
“罗天,退下吧。等人齐了我们就出发。”
崖天低头沉默行礼,侧身给了兰斯洛特一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顶着鬼王淡淡戏谑的眼神,默默走到他身后站定。
试炼之路无穷无尽,循环往复,所有人无论从哪个点进入,只要沿着一个方向走,终将遇到其他人。
整个瓶中世界在加西亚眼中摊成了一个平面,所有细节历历在目。她看到,正有70多支队伍,或近或远,终将交汇于此处。
一个月后,他们终于迎来了其他70多个州府的试炼者。
最大的一支队伍、同时也是最慢的一只队伍,乃武瞾带领的奉州所属,足足15万人,优哉游哉跟在崖天屁股后面,不似逃命,倒像是踏青。
其他州府,人数最多的队伍也只有3000多人,而最小的队伍仅有1位。
更有20多个州...全军覆没。
武瞾自踏入此间开始,拜见了鬼王后,立刻判断出了眼前的形势。
她的视线在鬼王断掉的胳膊上徘徊了片刻,就不着痕迹地,带着所有人自觉站在了崖天身后。
鬼王颓然无力地盘腿坐在地下。
从第一只队伍到来开始,略微问了几句后,他便没有再问。自嘲地笑了笑,他黑瘦的面容如烧焦的千年老树根,瞬间腐朽了许多。
直到看到奉州的15万人,他才恢复了些气力。
略微一数,堂堂阴阳一界,竟然仅剩不到50万修士,鬼魅不到1000,10大鬼将来了2位。
除了奉州,其他州府的低阶鬼修近乎全灭。
这牺牲,等同灭族......
“您可满意了?”
鬼王神色不明地看着公叔羊,又问了一遍:“满意了吗?”
公叔羊皱起眉,对他的语气十分不满,但也没准备追究。
连他也没想到会死了这么多鬼。难道是他高估了凡间的能力,阵法参数设错了?
罢了,错了便错了吧,后面还需要他们。
公叔羊走出鬼王背后。
白发白衣白眉,只有眼球是黑的,可那黑色眼珠里没有光,也没有情绪。
明明不是神,偏偏喜欢故作神的姿态。
“该说的我已说过一遍,趁你们人齐,我再说最后一遍......这一场九界浩劫里,牺牲的每一位都是烈士,活下来的每一位都是英雄......”
公叔羊终于调整了自己的价值输出,开始宣扬牺牲的伟大。
除了武瞾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其他鬼众都纷纷点头认同。
“庆阳神君大人,我们马上就能打通断魂桥了吗?我......我只有大鬼境界,能够成仙吗?”语气中满是憧憬。
说话的鬼修来自奉州队伍,是靠崖天庇佑走运活下来的一只小鬼。
公叔羊道:“不错,刻下的阵法还有3天就将生效,等吧,天路要开了。”
.......
一晃一日过去。
众人在试炼之路修炼疗伤,公叔羊带着自己的人在几百里外忙活着摆阵。
加西亚瞧了半天,没看出所以然,但公叔羊此时所在的坐标点,却刚好在“克莱因瓶”的瓶壁和瓶颈的某个交接处。
他们要破壁?
难怪那个白头发的说,天路要开了。
阵法准备就绪,祭品数量也已足够。
可加西亚还没醒。
武瞾来看过,皱眉摇了摇头,没有一丝头绪。
兰斯洛特终于得到崖天允许,尝试用圣光给加西亚治伤,半天过后,也毫无成效。
在无人能看到的世界里,加西亚仍旧坐在崖天的肩膀上,将自己的意识劈成了两半。
一半在断魂桥的磁场中绘她的宇宙玄奇,一半看着这些人围着她的身体。
直到鬼王溜了个弯,主动凑过来,只看了一眼,立刻露出了极度的惊讶和不解:
“灵魂投影?......她怎么可能进灵魂投影?!”
鬼王今日的态度极为亲和。
似是已经王权看淡,不服随时准备干。又似乎是把敌人的敌人当朋友,甭管崖天是谁,凭那几句符合他心意的话,就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崖天飞快瞟了武瞾一眼,见她也是一脸茫然,明白了这并非阴阳界常识,立刻急促地问:
“灵魂投影是什么?”
鬼王惊叹着摇摇头道:
“也难怪你不知,即使是我也只在古籍中见过一次。这是一种传说中的境界,传闻,人的灵魂有3种形态:生魂、鬼魂、投影。这3种形态分别对应着人类、鬼族和灵魂投影态。而只有那些具备成圣潜质的人类,才能在活着的时候生魂离体,并越过鬼修这个中间态,直接进入灵魂投影这个终极形态。”
“传说,在这个灵魂投影形态下修炼,炼的是生灵的终极本源,它可以无视一切根骨、经脉、丹窍、气海的限制,直接提升你的境界,最终,成就圣人。”
“嘶——”武瞾倒吸一口凉气,“圣人?只要进入灵魂投影态就能成圣?”
成圣该是多么遥远的事,怎么突然会和她身边的人扯上关系?
兰大人好生威武。
鬼王摇头:
“圣人都不一定能进入灵魂投影态,这个境界究竟有没有人真正到达过,历史上并无确切记载,全是凭空想象和猜测。”
武瞾挑眉:“既是传说,您也只提到了人类,并未提到鬼修,那您又是如何判断出馗兰大人是进入了灵魂投影态?”
该不是年纪大了故弄玄虚的吧?
鬼王瞪了武瞾一眼,还质问起他来了?
101州里,只有8个女知府,武瞾一直表现得中规中矩,极少犯错,鬼王向来喜她的沉稳大气。
怎么今日看起来,显得如此随性又鲁莽?
他还不知道,武瞾此时已经身在曹营心在汉,敬畏之心自然少了许多。
“灵魂投影者,魂魄处于混沌之中,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或许就在旁边看着我们,却如同身处两界。馗兰她灵魂波动飘忽不定,无法定位也无法捕捉,显然是进入了投影状态。”
“鬼修进入投影状态的,这怕是千古第一人了。”
崖天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颤抖着问:“那么,灵魂投影后,要如何回来?”
鬼王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有些不确定道:“我修行的《摩诃天阴诀》中有一式可以召唤人的灵魂,即便相隔两界也会有所回应,或可一试。但那需要借助极阴石阵,在天生的极阴之地,效果才能达到最佳。现在......没那个条件。”
崖天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时间久了,会不会......”
鬼王显然比崖天对灵魂的了解更深,很直接地给出了一个数字:
“28天。若28天还不回来,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你也无需难过,灵魂踏入投影态,不生不灭,也不再需要这具身体的桎梏,于她来说,这反而是一种超脱。待她灵魂成圣,自然可以化为任意形态回来见你。不过......那就不知道是几亿年后了。”
武瞾:“......。”
崖天:“......。”
鬼王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摇晃着走开了。
崖天瞳孔逐渐放大,嘴唇渐渐合拢,有细细密密的疼痛感从大脑皮层蔓延到脑髓,随后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他一直以为加西亚只是在顿悟,顿悟完了总要醒的,只要他能把她护个周全。
他甚至在甩开奉州鬼修,冲向兰斯洛特的那一刻起就下了决定,随时准备放弃一切任务、计划,优先保证加西亚平安离开此地。
他包里的金色神符是为她留的,这么多年他身上也只有这么一张。
那符篆可以跨越九重天,直接将加西亚送回到他在八重天的潜邸......
他全都想清楚了,也准备好了,可......魂怎么就没了呢?
武瞾不可置信地看着闭目沉睡的美丽女将,明明只是睡着了啊,怎么...怎么就回不来了?
“罗天大人,28天,只要28天内我们能回去,就在我的奉州,就有一块极阴之地。鬼王的办法说不定有用,还有办法的!”
还没等崖天眼中闪过希冀的光,那边忽然传来冷冷的一句:
“别想了。”
崖天霍然抬起头。
那边公叔羊布好阵法归来,正将他们的聊天听在耳中:
“试炼之路已经被封,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修复好断魂桥至少还需要1个月时间,踏入断魂桥中段后,九界通路合一,你们还要面临九界的集体中元试炼,能不能在100年内通过都还是问题。”
公叔羊走过来,仔细看了一眼加西亚,瞬间也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还真是灵魂投影?......有意思。可惜,不是时候啊。现在要是在八重天,本座可以立刻请师傅来帮她看看,想必师傅也对灵魂投影十分感兴趣。”
“可惜啊,不是时候啊。”公叔羊也似遗憾,似幸灾乐祸地走了。
崖天挺直的脊背一弯,整个人似乎晃了一下。
他把加西亚紧紧抱在怀里,彻底失去了一切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