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天气炎热。
燕京城。
整个皇宫都用了冰,可?不知是不是今年格外?热的缘故,宣德殿内放了比平日?多了一倍的冰,天气依然燥热,叫人觉得心烦意乱。
秦晁坐在?那儿吹着殿中伺候的人扇来的凉风,依旧免不了汗流浃背。他看着案头堆积的厚厚一叠奏疏,听着殿外?不断传来的夏蝉鸣叫之声,更添烦躁,一把将案前奏疏甩到正候在?一旁的内侍总管身上,呵斥,“还不赶紧叫人将那些烦人的东西给赶走?!”
内侍总管连忙告罪,将地上散落了一地的奏疏捡起来重新规整好放在?案头,捏着帕子擦去头上的汗珠子出?去了。一会儿的功夫,殿外?终于安静下来。
可?秦晁的一颗心却静不下来。
今年自开春以来,大燕太原地区已多月未下雨,导致土地干涸,庄稼无法耕种,钦天监夜观天象,说今年恐怕是一个灾年。
不仅如此,漳州刺史左怀安快马加鞭叫人送了奏疏:匈奴国?与大燕交界处的那些曾被和宁长公主亲自带兵镇压过的游牧民族,一听说长公主殿下居然去了姑墨国?和亲,又开始蠢蠢欲动。
以往每年这样的事情总是会有?,只是从前这些政务全部都是交由东宫处理。他已经多年不理政事,如今重新捡起来只觉得焦头烂额。
他原本想着这些事情只叫那些人按照往年的法子处理便是。可?从前负责协助秦姒处理政务的范左相范与与太子太傅云清前些日?子在?朝堂之上参奏纪锦通敌卖国?,与纪锦在?朝堂之上吵了起来。不仅如此,范与那老匹夫竟然公然在?朝堂上说他听信奸佞,并且提到和宁长公主乃治国?之才,却被奸佞所害,被迫和亲如此云云等。秦晁气急,当场斥责了范与与为他求情的一众官员,叫他回府反省。
是以这些事现?在?无人接管,又丢到他案头来。
秦晁想起此事仍不免觉得生气。
她人都走?了,这些昔日?维护她的臣子如此冥顽不灵,简直是岂有?此理!
难不成这大燕离了她便不成了吗!
秦晁此时此刻瞧着眼前堆了一堆的奏疏,又随手翻了几本,有?一部分?的奏疏是弹劾纪相以权谋私,残害忠良。
他本就多疑,当日?虽斥责了范与等人,可?心中也不免动摇。
他又想起今日?晨起时,自己两?鬓之间生了华发,一时又想到她离宫不过几个月的功夫,整个大燕内忧外?患,朝中乱作一团,心中也不免对于她去和亲之事有?些后悔。
但此事已经成定局!况且他已决意立璋儿为储君。为了璋儿,他一颗有?些后悔而软下来的心肠又硬了下来。
与前朝叫秦晁心中烦忧不同的是此时此刻的后宫却是一片喜庆。
宫里?唯一的皇子就要立为储君,而未来储君的生母纪敏纪贵妃自秦姒走?后正处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风光里?。
昭月宫日?日?迎来送往,十分?热闹。后宫嫔妃们虽心生嫉妒,可?也无可?奈何。任她们心中如何不甘心,可?也不得不面对自己无法诞育子嗣的事实。
纪敏高兴之余,叫宫人将昔日?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东西全部清理了一遍,务必不留半点痕迹。
宫里?的人惯会见风使舵,得了命令立刻将东宫内所有?有?关昔日?和宁长公主的一切事物全部烧毁,哪怕是一颗树都未放过。
事后,纪敏亲自去瞧了一眼。她十分?满意的看着焕然一新的东宫,只觉得自己来日?前途无量,一片辉煌。
这一次她终于超过了秦姒,将她彻底比了下去!
她听说姑墨国?换了新单于,说不定她才刚刚嫁给老单于,又做了新单于的妾室。
堂堂一国?长公主,任凭她昔日?如何风光,到头来不过是在?异国?他乡给人做了妾室,可?悲可?怜!
她心中越想越高兴,只盼着赶紧到八月十五,她孩儿做了储君才是正道。届时皇后之尊,也离她不远了!与秦姒相比,她最终笑到了最后。甚至,她一想到将来她母仪天下的场景,简直是做梦都能笑出?来!
只是她事事得意,唯有?一点美中不足:她的璋儿脸上那道疤痕,却总得不见好。太医署用了多少好药,却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眼见着璋儿越来越大,那道疤痕非但没有?淡化,反而越发的?显。她想尽了一切法子,甚至在?宫内日?日?烧香,以求菩萨保佑他脸上的疤痕赶紧好。
秦晁每每见到柔弱的贵妃跪在?佛堂前为自己的儿子祈祷诵经,以求得佛祖庇佑爱子,只认为她一片慈母心肠,心中对纪家的疑心忌惮又淡了几分?。
无论如何,璋儿是纪家的外?孙。他总不能反了自个儿外?孙的天,去做个乱臣贼子通番卖国?。
纪家的权利在?秦晁的默许下如日?中天,一时之间门庭若市。纪家子弟多数被安插入朝中六部,仗着纪家与贵妃得势,目中无人,嚣张跋扈。不仅如此,纪氏子弟在?朝中排除异己,时常欺压上级官员,轻则??骂,重则直接不分?因由的关入大牢。
朝中那些并未依附纪家的一众官员怒不敢言,彼此之间也不敢多言,时常道路以目。
至此,纪家在?朝中一家独大,只手遮天。
七月初。此时距离秦姒和亲已经过了三个月。
民间对于纪家通敌卖国?的传言已经到了无法制止的地步,闹得沸沸扬扬。
而匈奴国?的那些游牧民族越发的嚣张,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左怀宁已经多次向朝廷求助,送出?的奏疏如同雪花片一样飘到了燕京城,落在?了天子的案头。
朝堂之上,宁国?公府宁家长子宁礼主动请缨去镇压,而掌管礼部的纪家的女婿陈经却迟迟拿不出?粮饷来,说是国?库空虚,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性情耿直的宁礼在?朝堂上狠狠??了陈经一顿,被秦晁关进了天牢,此事竟然不了了之。
秦晁每回上朝一听见这些乱七八糟的政事,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时常一连数日?不上朝,将所有?的事情丢给纪锦处理。而他靠着丹药与后宫新来的一个长相貌美,身段妖娆的舞姬美人忙着醉生梦死?。其余时间,他便待在?召月宫陪自己的儿子共享天伦之乐,过得好不惬意。
纪锦得了天子令,不断的在?朝中排除异己,陷害忠良。一时之间,天牢人满为患。
七月半,太原多数地区依旧无雨,田地干涸,连绵百里?,一眼望去,莫说谷黍,野草不生。
百姓们哀声怨道:此次天灾乃是天子听信谗言,污蔑忠良才导致天灾人祸不止。
而纪家则将此事统统压下来,报给亲晁的皆是太平盛世。
秦晁彻底放下了心,一心躲在?后宫享乐。
这一日?他服食丹药之后,与那美貌的舞姬,新封的月美人颠鸾倒凤之后,疲惫不堪的躺在?床上喘息。
月美人见他筋疲力尽,扭着纤细的腰身起身替他揉捏着肩膀,竭尽讨好。
秦晁很满意,闭着眼睛微微喘息,“美人儿想要什么,朕都赏你。”
月美人眼里?闪过一抹恨意,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日?,妾听见一个有?关纪贵妃的秘密,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晁轻轻揉捏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捏着她小巧的下颌,“在?朕的面前,你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
月美人俯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秦晁一听,目眦欲裂,一把将赤身裸体的月美人推倒在?地,狠狠的在?她身上踹了一脚,“贱人胡言乱语,来人,着??入冷宫!”
月美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哭得梨花带雨,“妾是冒着杀头的危险才告知陛下,就是不忍见到陛下被奸佞蒙在?谷里?,求陛下?察!”
秦晁瞧她肤如凝脂的背上红了一大片,又见她哭得情真?意切,一时之间,心中不免动摇。
他冷冷看了她一会儿,道:“此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月美人忙道:“妾有?一日?给纪贵妃请安,去得早了,亲眼瞧见一个侍卫从贵妃娘娘宫里?出?来。妾瞧着陛下对贵妃娘娘如此情深意重,而贵妃娘娘却并半点不知感恩,不知检点,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实在?不忍心陛下被蒙在?鼓里?,才斗胆告知陛下,还望陛下?察!”
秦晁一张脸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他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咬牙道:“替朕更衣!”
月美人瞧见他如此,知道他心中已经生疑,连忙上前替他穿好衣裳,楚楚可?怜的立在?一旁等着他发落。
秦晁??量了她一眼,厉声道:“好好在?你宫里?待着,若是朕查出?你污蔑贵妃,朕立刻诛杀你九族!”
可?还未等秦晁查出?所以然来,民间突然谣言四起:纪贵妃的儿子非天子血统!
此谣言一处,如同平地惊雷,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无人不震惊。他们再?稍稍联想,天子已经多年未使得后宫女子有?孕,怎偏偏纪氏女就怀上了。
本就因为月美人的话生了疑心的秦晁查来查去,却始终查不到半点头绪。他又想到被丢在?冷宫的月美人可?能知道些什么,着人带她过来,谁知原本该待在?宫中的月美人却不知所踪。
秦晁大怒,杀了几名守卫与在?宫中散播谣言的宫人,招来左羽林郎王思言彻查此事。王思言查了半个月,终于查到那月美人乃是朝中孙侍郎养在?外?地的女儿,名为孙月柔。孙大人犯了贪墨罪,被抄了家,而她被充作官妓。后来她被人救了出?来,不知怎得送入了皇宫,凭着一张脸得了他喜欢,被封为美人。
“谁救了她?”
王思言摇头,“卑职无论如何查,再?也查不到了。”
“奉旨查办的是谁?”
“是纪相的一个侄子,好像在?吏部做一个什么官,奴婢还听说,孙家被抄家当日?,孙月柔被他给……”
“放肆!纪家的人越来越放肆了!”
秦晁阴沉着一张脸,“你叫人好好盯着昭月宫,事无巨细统统报给朕!”
“诺。”
秦晁怎么也想不通,才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自己宠爱的儿子怎么可?能不是自己亲生?
他当初为了这个儿子,甚至不惜将自己培养了十数年,文韬武略的女儿送去和亲,只为将大燕交到他手中。此时此刻居然有?人告诉他,那个他疼到了心尖上的儿子居然不是他亲生的!
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绝不相信这是真?的!定是有?小人从中作祟!
可?无论他怎么查都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且一直守在?昭月宫的左思言也表示贵妃并无任何异常。
又过了短短数日?,原本如风一样肆意游走?的谣言突然就没了。
秦晁认为一定是纪家人所为,愈发觉得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秦晁原本只是略有?怀疑,到后来谣言消失后竟然信了三分?。他心里?又恨又怒,害怕此事成真?,竟连面对的勇气也没,一连数日?没踏进后宫半步。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各地刺史突然来报,此去南疆和亲的和宁长公主竟然领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十万大军高举“清君侧除奸佞”得旗帜回大燕了。大军所到之处,百姓们无不夹道欢迎。
短短一个月的功夫,整个大燕无人不晓,为了国?家而牺牲自己的和宁长公主乃是天命正统。和亲一趟,竟然不废一兵一卒收复南疆六座城池,乃是天命所归的储君。
至此,朝野上下无不盼着和宁长公主赶紧进京,将被纪家迫害的忠良之士,赶紧从天牢里?放出?来。
眼见着军队直逼燕京城,纪家这才慌了神,派出?族中子弟应战,各个有?去无回,据说是死?于和宁长公主麾下一名骁勇善战,生得胜似潘安的将军剑下。
纪锦又去向天子讨要圣旨,请武将出?身的宁家出?战。
可?宁家善战的宁礼早就被纪家祸害进了天牢,
恨不得和宁长公主立刻进京,如何肯应战。
而随着时间推移,心中越发疑心儿子不似亲生的秦晁如同遭了灭顶之灾,将自己关进殿内日?日?饮酒,由着纪家闹腾。短短几日?,两?鬓斑白,老了十岁不止。
八月十四,立储前夕。
纪敏等到了一日?也未能接到立储君的旨意下来,终于按耐不住跑到已经一月不肯见她的天子面前哭诉,恨不得以死?证清白。
秦晁坐在?寝殿内喝了一晚上的酒,头脑早就有?些不清醒。他看着跪在?下方?柔柔弱弱,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又看了看正坐在?她旁边啼哭不止的孩儿,越瞧越觉得眼前的孩儿不似自己的种,心中怒火横生,一脚揣在?纪敏身上,气得脸颊红涨,手指颤抖,“贱婢敢尔!”
纪敏这段日?子被后妃们捧着,奴才们敬着,早就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被他这么一巴掌抽过去,这才醒悟过来,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眼见着他醉厉害,一口一个贱婢对她喊??喊杀,生怕他真?就动了手,赶紧抱着自己的儿子跑回宫去了。
秦晁发泄完了怒气,一张脸蜡黄,只觉得胸口处疼得厉害,捂着胸口赶紧叫人拿了几粒丹药尽数吞下。
他吃完了丹药,心口处没那么疼了,独自一个人去了彰华殿,将自己关在?宫殿里?不准人进入。
他看着空荡荡的宫殿,怎么也想不?白不过是少了一个人,他的国?怎么就乱成了这样!
不过一女子之身,难不成真?的天命所归?
他的璋儿……
他一想到自己疼到骨子里?的儿子有?可?能不是他的血脉,只觉得胸口处疼得越发要紧,连喘气都困难,又塞了几粒丹药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外?想起一阵喧哗之声,似是有?大批人朝这个方?向走?来,隐约之间,有?兵器落地的声音。
正在?这时,殿外?响起了急迫得敲门声,“不好了陛下,左羽林郎王思言与太子太傅云清开了城门,亲自将殿下迎进宫来了!”
“什么!”秦晁急火攻心,吃下去的丹药没发挥作用,混合着鲜血直接从他口中喷了出?来,撒在?彰华殿擦得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
“反了,全部都反了!他们都要来反朕的天来了!”
他手里?提着酒壶赤足散发走?出?殿外?,看着彰华殿门前数以万计的黑甲卫士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他们手中高高举着火把把整个彰华殿围了起来,将整个皇宫照得亮如白昼。
皇宫守卫竟然武器都还未来得及□□,便被他们制住。
为首的好像是宁家公子,昔日?东宫禁卫军统领宁朝。
他压着被五花大绑口里?塞了抹布,连衣裳都未穿的纪锦走?到人前,一脚踹在?他的膝盖。
纪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宁朝高举手中在?火把的照应下格外?雪亮的配剑,朗声道:“乱臣贼子纪家祸乱朝纲,残害忠良,已被和宁长公主殿下抓了,尔等还不赶紧放下手中武器,跪下迎接殿下回宫!”
被制住的禁军面面相觑,抬头看了看队伍里?遮天蔽日?的数百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长公主殿下的旗帜,随即丢下手中的武器,伏地跪迎高呼:“臣等恭迎长公主殿下回宫!殿下千岁千千岁!”
随后整齐划一神情肃穆的士兵自动分?裂成两?列,让出?了一条道路,跪迎他们的主子。
紧接着,一戴着金色面具的金甲将军英姿飒飒骑着一匹高头骏马从队伍里?缓缓向他走?来。
秦晁仰头看着端坐于马背之上,腰背挺得笔直的女子,脑海里?闪过那日?在?彰华殿内得情景。
当日?,她跪在?此处重重磕了几个头,直磕得头破血流,拿着那对与她母亲最是相似眼睛瞧着他,眼神里?带着些许期许,“父皇,那老单于已经不惑之年,您真?要儿臣嫁?”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等大燕国?富力强,他一定迎她回来……
他当日?不过是随口一说。如今,她竟亲自带领千军万马杀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0点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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