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归赶去叫人的间隙,研究室里又搬来五六台电扇，空调也开到?最大，然而根本无济于事。
此时此刻,千颜被安全带紧紧箍在飞机座椅上，或许是生理性?耳鸣,或许是系统发热过大造成的听力丧失,反正?她只能透过舷窗看到?外边空中如赤潮般的机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触觉和嗅觉也消失了。
她的手?贴在舷窗上，只能看见透明隔板挡住了手?掌,却感觉不出窗户的材质。
是玻璃，还是塑料？
换做是任何其他一个人，所有感觉从身上消失，只剩下一双眼睛，而且视野所及尽是乌泱泱的灾难，都会陷入孤立无援的恐慌,都会害怕，无措。
可她是千颜。
世上从没有任何事会让她害怕。
飞机里的氧气罩呼啦啦全掉了下来，所有乘客慌忙套上脸,只有千颜没有动。
对她而言,即便?这?场空难是真的，那?也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更何况，一切都是假的。
她尽力在天旋地转的机舱里保持视线的集中，无数架飞机擦着机身飞过，每一次碰撞,飞机都会剧烈抖动，机舱里都会爆发数阵恐怖的叫声——幸好千颜听不见。
“一，二,三，四……”
千颜数着飞机的数量。
“一，二，三，四……”
易梧和秦归跑了进?来，打断了也在数飞机数量的研究员。
易梧大衣都没穿就从训练场赶来，一路上大风吹得雪直往毛衣里灌，还不等她意识到?今天温度是零下多?少度，她便?进?到?了研究室——一个像被火烤着的锅炉房。
这?对表兄妹进?来的时候，千广林正?背对着看墙上的大屏幕。
等他转过头?来，易梧一眼便?认出了他。
这?是易梧第一次见这?位二叔。
千颜经常提他，念叨次数比亲爹还多?，大小事能麻烦他就一定会麻烦他，没事也要找点事麻烦他。
他收拾得很整洁，眉眼间和千泽林有些像，不过身上的商人气息却没老千那?么重。
很奇怪的是，他是实验小学的校长，气质却和章老这?种慈眉善目的校长完全不一样。易梧看向他的时候，他也看着易梧。这?一瞬间，易梧发现?他们在做同一件事——试图从对方?眼里看出什?么。
高?手?过招往往几秒便?能决出胜负，几秒过后，千广林移开目光，对章也礼说：“章老，这?是保密项目，您为什?么要叫易教授的女儿来？”
章也礼：“我一生只见过三次广播风暴，第一次我是我年轻时候不懂事造成的，那?一次之后，我和实验室的同事针对广播风暴研究出了应对策略，那?之后，华国正?规发行的书里再也没出现?过广播风暴。”
他的视线转向易梧：“第二次，是她造成的，因此，我牵头?成立了穿书bug协会。而第三次，就是今天，如果说有谁最了解广播风暴的致命点，那?一定是造成它的那?个人。”
千广林大步过来，“章老，不管怎么说，易梧身份敏感，她的话不可以全信，而且她根本不了解危书计划的来龙去脉，她给出的建议怎么能采取呢？！”
看来千广林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易梧对于危书计划一无所知。
易梧：“二叔，可我什?么都还没说，您怎么就知道我的话不可信呢？”
听到?‘二叔’这?个称呼的时候，千广林眉毛挑了一下。
她管他叫二叔，可她是以什?么立场叫他二叔的？世上只有千颜叫他二叔，难道说，易梧和千颜……
“你?和颜颜是什?么关系？”千广林直接问?道。
易梧短暂地顿了一刻。
原来千颜没告诉她二叔她俩的事吗？千颜每天在她面前二叔长二叔短，居然都没向二叔汇报她俩的关系吗？
这?一刻，易梧想?了想?，就让她在书里呆着吧……
不过此时不是计较这?些事的时候，千广林问?出这?个问?题似乎只是随口，还不等易梧回答，只见他看向章也礼：“章老，已经两个小时了，请您立刻决定，再晚我真的怕颜颜会落下后遗症！”
章也礼望着易梧：“除了毁掉书，还有别的办法吗？”
易梧：“已经阻塞到?这?种地步，除了毁掉没有别的办法。”
立刻有人：“啊不行！”
“校长不可以！”
秦归想?说什?么，但看着易梧，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想?毁掉这?书，只是为了救千颜吗？
千广林在一旁：“为什?么不行？！你?们脑子里装着什?么？”
有研究员壮着胆子说：“她是易教授的女儿，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爸爸的劣迹传遍穿书界，就算有其他办法她也不会说出来的……会有其他办法的，章老在这?里，会有办法的。”
这?人的话听起来颇为刻薄，可易梧却没什?么反应。
她能理解——
眼看着危书计划逼近尾声，如果所有证据付之一炬，那?他们这?几个月以来的夙兴夜寐不就竹篮打水了？换做是谁，都不想?自?己?呕心沥血参与的计划这?样狼狈收尾。
章也礼神色意味不明，却分外温和地盯着她：“小梧，除了毁掉，你?真的认为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吗？”
易梧不知千颜究竟遇到?什?么，方?才路上秦归还来不及跟她说细节，但她内心愈发不安，“是的，校长，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千广林仿佛松了口气。
章也礼：“没有什?么比我们学生的健康更重要，好，既然你?这?么说，那?么——”
易梧：“我可以对事故现?场的数据进?行备份，很快，给我五分钟。”
章也礼露出不明显的笑意，一面让人准备磁盘和工具，一面绕到?易梧身后看她操作：“小梧，你?能加入华国穿书集训队，是我们的荣幸。”
易梧快速：“是医疗集训队。”
章也礼：“都一样。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所有人都以为易梧对危书计划一无所知，毁不毁掉书只取决于她想?不想?救千颜，但章也礼却知道，易梧什?么都清楚，她爸爸早年做的一切，她一定已经从千颜那?里听说了。
所以章也礼将选择权交到?易梧手?里——
你?可以毁掉证据，也可以让证据留下来，代价是你?爸爸会失去一切荣誉，他会从穿书界神坛跌下来，会在互联网上被无数穿书后遗症患者和他们的家属鞭尸。
显然，易梧择了后者。
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她敬畏真相。
更重要的是，她具备选择真相的能力。
这?才是章也礼一定要她过来的原因，除了她，没有人会对广播风暴事故现?场进?行数据备份。
易梧全神贯注进?行备份工作时，有人提出自?己?的不解：“系统已经卡成这?样了，哪里还有cpu让她进?行备份转移？”
章也礼朝他竖了个安静的手?势，让大家散到?一旁，“这?属于热备份，她应付得来。”
千广林用手?里的垫板不停给自?己?扇风：“章老，您怎么知道她会？”
章也礼慈祥地看着易梧半跪在仪器前的身影，“这?是她论文正?在研究的课题。”
——说来也巧，章也礼前不久经过王仪副教授的办公室时，无意看见她桌上一堆改满红字的论文里有两篇标注了易梧的名字。
其中一篇是《基于穿书行为模式分析的人物心理变化研究》，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医学部的论文。
还有一篇叫《针对穿书崩溃现?场的热拷贝和热备份研究》，这?是章也礼从没见过的课题，他拿起来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竟觉得角度新颖。从那?之后，章也礼便?一直默默关注这?个研究的进?展。
“原来是这?样。”千广林听了章也礼这?番解释，再看向易梧时，眼神明显和刚开始有所不同。
或许，只有他易左临的女儿，才能在这?个年纪拥有如此远超同龄人的眼界吧……
这?五分钟对于现?场的每个人来说都分外漫长，大家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汗水，里衣完全沤在身上，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离开，也没有任何催促的声音，所有人屏着气等待易梧。
终于，易梧拔掉磁盘接头?。
所有人大松一口气。
书在整个研究室全部人的目光中烧了起来。承载着易左临回忆的危书，就像在祭奠他的青春和那?些不堪的过往，它们烧得热烈，烧得不留情?面。来时清白，走得却不干净。
千颜长长吐出一口气。
短暂的窒息感过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从书里出来了。
一睁眼便?见到?易梧蹲在她面前，手?搭在她的膝盖上，十分关切地盯着她的瞳孔——这?是青大医学生常用来判断穿书者精神状态的方?法，观察瞳孔大小颜色混浊度以及眼白状态。
千颜回按住她的手?，“我知道了，是广播风暴！”
“我知道。”易梧说。
千颜瞳孔突然缩紧，“你?说什?么？！”
易梧手?一顿，“我说我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两人身边围了一大圈人，章也礼、千广林、秦归……大家都在，只见千颜抬头?，视线扫过整个房间，在电扇上、在打开的窗户上停留的时间格外久，就好像需要时间重新来认识这?个世界一样。
易梧起身凑近，就要去拨千颜的眼皮仔细查看，被千颜一把握住了手?腕。
众人奇怪千颜的表现?。
易梧身体立刻绷紧，“你?怎么样？”
千颜下意识摇了摇头?。
易梧：“你?还好吧？怎么了，我不应该知道这?是广播风暴吗？你?是在书里有什?么其他发现?吗？”
千颜盯着易梧说话时上下开合的唇，余光瞥到?身边飞快旋转的扇叶，她攥着易梧的手?腕，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她缓缓地说：“亲爱的，如果你?不是在表演哑剧的话，那?么我觉得，我好像是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