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是夜里十一点整。
千泽林坐在沙发里,易梧坐在一边的沙发凳上，在他俩对面是一位满头?银发的男人。
章也礼上礼拜刚过的八十二岁生日，年纪虽大?,身体却很健康，每天还能跟公园小伙子们打打拳,聊起天来脑子转得很快,思想一点不比年轻人落后。
他如?今出门都自带保温杯,端起小啜一口后，笑眯眯道：“听说今天会上有人把那?件事重新提出来,还提议了?一个人选？”
“章老，关于这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再多?研究一阵。”千泽林说。
“你是不是掺和进来了?？”章也礼问易梧，“章伯伯是不是告诉过你，你的身份敏感，最好不要碰你爸这件事,不然就算得到结果，可能也不予采用。”
章也礼是教育部驻青大?的荣誉校长，不在董事会,但学校一应事宜最后决定权都在他手上,他的立场就是教育部的立场。几十年前他就该退休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幸好他老当益壮，于是便在这个位置上干到今天，在华国穿书教育界是最具影响力?的人物。
“章伯伯,很抱歉我没听您的话?。”易梧说。
——以章也礼的年纪当易梧的爷爷都绰绰有余，但老人不爱别人叫他‘爷爷’，非让大?家管他叫‘伯伯’。
“关于这件事,我的心情比较急迫，该避嫌的地?方我会避开，”易梧说，“我只是向?王副教授建议了?一个人选，至于采不采用，我会等教育部和董事会的决定。”
章也礼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最近明显感觉眼睛比以前容易乏累，“采不采用这个人，最终需要等教育部这边的决定，可是章伯伯要提醒一点，在此之前，你们应该问问这个人自己的意思。”
易梧一时没说话?，盯着老人看了?半晌。
他看起来什么都知?道。
章也礼面容慈祥，“千颜这孩子我见得不多?，但我知?道，她是个有脾气?的丫头?，你们越是想帮她决定什么，她就越不会按照你们的思路去做。”
千泽林本来就不想让千颜卷进这件事，一听章老这么说，立即道：“颜颜个性就是这样，她听不进话?，那?项研究计划事关重大?，变故又多?，如?果她到时候一意孤行，恐怕会坏事。”
老人略有些诧异的瞟了?面前这两人一眼。
原来分歧在这。
“易梧，这件事你没和你千叔叔商量？”章也礼问。
让千颜作为研究计划首批试验员这件事最早是王仪提出来的，易梧没来得及跟千泽林商量会就召开了?，假如?不是章也礼今天突然到访，易梧应该会找个时间仔细和千泽林说一下。
千泽林没有责怪易梧，只是安慰地?拍了?拍易梧的背，转而对章也礼说：“作为个人，颜颜是杰出的，但作为学生，颜颜就太?不守规矩不听话?了?。”
章也礼把保温杯递给?易梧，示意她帮忙加点水，自己则往后一仰笑了?起来，“学生要那?么听话?做什么？想要听话?的学生，不如?干脆招一批机器人。”
易梧帮老人添完水后顺便盖上了?杯盖，递给?他时，老人苍老的掌心在易梧手背上拍了?拍，“学校建围墙，是为了?挡住外面人不能随便进校，至于我们自己的学生，平时没事翻一翻就当锻炼了?。”
易梧动作有一瞬间停住了?。
原来他真的什么都知?道——或是他为了?来千家，特意事先调查过千颜在学生档案上留下的光辉记录？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老人继续说，“想我一个老头?怎么能说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是不是？”
“哈哈，其?实啊，我今天来这儿，还有点私心，听说千颜写了?一本关于不同天气?里御风术发挥效能的研究手册，老头?想借来看看，不知?道她给?不给?？”
千泽林：“？她什么时候写的？”
易梧同样疑惑。
章也礼从背后拿出一个平板——看起来是老人随身携带的，上面是电子版的杂志。
停留的这一页上是一张占满屏幕的照片，照片里的千颜笑得温婉，和平时的她一点也不像，整张脸经?过精修，只剩下颇有质感的光影，没有毛孔，精致得像一张假脸。
章也礼往后翻了?一页，是文?字版的采访。
易梧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字‘御风术’，然后在那?一段回答里看到花孔雀·颜如?何显摆自己在不同穿书环境下记录御风术发挥作用的效果。
她好闲。
易梧如?此想道。
“你们都对千颜有偏见，一路顺风顺水你们就想让她多?经?历点磨练，感觉她成功得太?容易又担心她变得极端，可在我老头?眼里，任何人能以状元的成绩考上青大?，我都不觉得她一路走下来会很容易。”
老人苍老的声音比一切评论家犀利的见解更具说服力?，他经?历过的沧桑就是他发言的资本。
章也礼指了?指千泽林，“你自己说，你当年高考考了?个全市第一，不费劲吗？”
千泽林捂脸尬笑，“章老，您记错了?，考全市第一的是冯女士，我没考上青大?。”
“哦，”章也礼摇了?摇头?，看向?易梧，“那?小梧说，你考的那?个全市第七不费劲吗？”
易梧脸上出现了?一秒钟的尴尬，“章伯伯，我是全省第一。”
“哦是吗？”章也礼发现自己年纪可能真的大?了?，“那?全市第七是谁？”
“是我。”千泽林说。
整栋房子里唯一不是状元的人。
“第七也不错。”
章也礼笑了?笑。
“章伯伯。”
这时楼梯上传来千颜的声音。
三人回头?，看见千颜正?走下来，手里抱着一本书，正?是《人蛇情未了?》。
“颜颜好呀，”章也礼让千颜坐在自己身边，接过她手里的书，翻了?扉页，“咦，怎么穿到一半退出来了?？不像你会做的事哦？”
千颜白了?一眼自家没用且只会坏事的老父亲。
千泽林心虚地?喝水，用茶杯挡住视线。
章也礼点了?点头?，“不错，剧情才走百分之三十，虐值却达到了?五十一，很好的成绩，我猜你没走常规路线，是不是？”
“还是章伯伯了?解我，”千颜笑着，“章伯伯，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千颜和章也礼并不怎么熟，不过千颜对谁都有点自来熟，这么问也只是出于礼貌，但章也礼却很热情，像几年没见过孙女的爷爷，“还可以，好像记忆力?没以前好，都开始犯糊涂了?。”
他手里慢慢翻着书页，停在剧情中断的那?一页。
看到上面标注红色的‘中断’符号时，他眉角往千颜的方向?瞥了?一眼，锐利的光射出来，全然不似苍老之人的浑浊，说出的话?也是一语中的：“你喜欢这个女主？”
千颜沉默片刻。
这时，仿佛有种难以名状的堵塞感撞击着易梧的喉咙，她本不想表现得太?过在意，但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集中在千颜身上，等着听她接下来的回答。
在房间里陆希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但都被千颜玩笑糊弄过去。
可是在章也礼这样德高望重的人面前，任谁都会有产生不自觉的敬畏感，易梧知?道，千颜会说实话?。
千颜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她其?实不爱跟人聊这种小心思，于是通常给?人的感觉就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只是很奇怪，被章也礼用这种慈爱的眼神凝望的时候，千颜突然产生一种很想给?他写信的冲动——就像她小时候看幼儿节目里小朋友们的去信一样。
“章伯伯，我被NPC亲了?。”
千颜良久才憋出这么一句。
千泽林惊讶，“男的女的？”
千颜这才想起亲爹也在这里，立刻不想说话?。
然而，千泽林却并没有继续八卦，只见他忽然从沙发里站起，自觉往楼上走，边走边说：“少?女心事，你们自己聊，我不偷听。”
马上要转角消失的时候，还对楼下大?声说了?一句：“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开明的爸爸？”
千颜盯着老千反常的行为，隐约意识到这其?中有猫腻。
这时，只见易梧放下手机，淡淡地?问了?句：“我要不要也回避？”
千颜一偏头?对上易梧的视线，胸腔里忽然升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似乎易梧只是礼节性一问，却并不真的打算回避，反而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自己看的时候，像审讯犯人一样带着威压，由不得人躲闪。
“不用了?，”千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反正?你也要记录我穿书的心情变化，就当给?华国穿书后遗症医学研究做贡献了?。”
“哦？”章也礼听出点东西，“她为什么需要记录你的心情变化？”
千颜：“我申请当了?她的模拟病人。”
章也礼眯起眼睛，“小梧不是穿书应用学么？怎么可以接收模拟病人？”
易梧：“我大?二下就已经?转来医学院这边了?。”
“好像有这么回事，”章也礼回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所以今天老千打电话?联系我，让我帮忙联系材料管理?处重置SP申请，是你们两个这事吧？”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千颜就来气?，只是在章老面前不好发作，于是暗摸摸愤怒地?瞪了?易梧一眼。
易梧微一抬眸，恰好接收到千颜不友好的视线，她没说什么，反而神色如?常，一脸风轻云淡，仿佛白天拒绝申请的事跟她毫无关系似的。
章也礼是位开明的老人，知?道这是年轻人之间的事，于是不再追问，回到先前的话?题，指着书上做了?标记的地?方问：“被亲了?，所以心动了?？”
“大?概吧，”千颜想了?想，很快又问了?句：“可是章伯伯，这样不会很奇怪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章也礼笑道，“穿书时代之前，人们尚能喜欢脑海中想象的角色形象。现今你可以直接接触角色，即便爱上他/她，都不会是什么奇怪的事。”
千颜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心里终究还是有一处空落落的，想用什么东西填满，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准那?处位置。
章也礼看出年轻人的心思。
也注意到客厅里另一个年轻人的心思。
兀自嗤笑了?一声，缓缓抿了?口茶，良久才像感慨世事似的，说：“年轻人的情感世界真就是比我们这些老头?丰富，唉……年轻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