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幡如星辰运转,自发绕着阵位转动起来。
幽暗的、闪烁的烛光映照青年俊秀的眉目间,如同夕阳晚照在深山静湖投下道道暗影,诡谲瑰丽。
青年垂下眼睫,手上法决变幻,继续催动阵法,招魂幡上的血色符文化为红色丝线,从旗幡上延伸而出,伸入玉棺中,刺入棺中人的身体。
姜虞不敢随意破坏阵法,害怕阵法反噬会伤了叶应许,只好跳到玉棺上,伸出爪子按到沉睡的少年脖颈间,一探之下脉息全无,那一刻姜虞只觉全身血液倒流,仿佛都凝成了冰渣子。
他真的……真的死了……
姜虞脑中轰鸣一声,眼前一黑,从玉棺上跌了下来。
一双指骨修长的手伸出来,在九尾灵猫落地之前及时将其接住了。
姜虞再次清醒过来,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叶应许正靠坐在她的床沿边上,见她醒来,便俯身朝她脸上摸来——
“阿虞,你醒了?”
啪!
姜虞用力拍开青年的手,颤声质问道:“之前你根本没有送他回眉山禁地,你杀了他!”
青年抬起手,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阿虞,他这般设谋害你,多番折辱于你,我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
“况且江思余睚眦必报,诡计多端,那日他既败于我手,若其不死,将来必定报复你我。”
姜虞摇头后退,泪珠洒落:“不对,不对……”
“若你惧怕他报复,为什么要借他的身体为玄哥哥招魂?”
姜虞回想起玉棺中少年的模样,虽是脸色苍白,可肌肤白皙柔软,并没有人死之后的暗沉僵硬,如果单看外貌,只会觉得少年是闭目沉睡,根本看不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阿虞,”叶应许用力地握住少女颤抖的双手,定定地看着少女的双眸,蛊惑般道:“我为你的玄哥哥招魂,难道你不开心吗?难道你不想让他活过来吗?”
姜虞觉得青年眼中似乎现出两个深深的漩涡,她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吸了进去。
“阿虞,再睡一觉,忘了这件事,我们以后还是好好的,好吗?”
青年的语声低沉,姜虞只觉眼皮渐渐沉重,就在她即将合上双眼之时,府宅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像是雀鸟被扼断了脖颈,那声惨叫还来不及完全发出,就被折断了。
姜虞的心好似被一根针刺了一下,骤然睁开双眼,推开叶应许,蹂身跳下床,打开门飞身而出。
月光清冷,静谧的小院中满地伏尸。
方才发出惨叫的婢女被苍白的少年生生咬开了喉管,鲜血喷洒而出,少年将口唇凑到伤口处,啜饮鲜血。
姜虞召出亡父的无锋剑,剑身震鸣,朝吸食人血的少年刺了过去。
少年将婢女往身前一挡,姜虞收势不及,剑刃刺入婢女胸膛。
少年抬起头,昔日黑沉的眸中一片白翳,面无表情地朝姜虞望过来,用一种看待死物般的眼神将她望着。
少年双唇染血,一丝血迹沿着下唇唇珠流向喉结,滑入交叠的衣领中。
姜虞双手颤得厉害,用力拔/出无锋剑,一道凛冽剑气越过少女头顶,劈向少年。
少年倨傲地抬起下颌,将婢女的尸体往旁边一丢,双掌举过头顶,空手接住了那道剑气。
他的十指为剑气所伤,指头上的肌肤崩裂开绽,鲜血淋漓。
少年的嗓子眼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如同猛兽低吼,手上骤然亮起一面猩红色的光盾,光盾与剑气相撞,“轰——”地掀起巨大的气浪。
姜虞身子一轻,被气浪掀飞了起来,身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下落时,她抬起头,看到春风剑意化为点点碧叶,与火焰似的魔气在空中旋飞,纠缠。
叶应许接住她,将她护在身后,简短地说道:“招魂失败,我可能招了个魔物还阳,你先离开这里,这魔物交给我解决。”
说完,手伸到唇边打了个唿哨,天边忽然飞来一只翅阔八尺的海东青。
海东青飞到少女身下,驮起少女,展开双翅,一飞冲天。
姜虞双手紧紧抓住海东青脖颈间的羽毛,垂首回顾,只见地上两个人影缩成两个小点,猛地朝对方冲了过去,剑气、魔气交织如网。
姜虞往身上拍了张符箓,从海东青背上翻身跳下。
“风来!”
四方风来,托着少女的身体,如一只风筝般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姜虞提着无锋剑在暗夜中往回奔跑,她心中有太多恐惧和疑惑了。
叶师兄到底和玄哥哥有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要费那么多功夫为玄哥哥招魂?
那小魔头真的死了吗?
想到这里,姜虞心中一痛,几乎无法呼吸,她心如乱麻般想着:是她害死了他,她应该亲自把人送到湄婶婶手里的。
他纵有千般恶毒,万般不好,她始终还是舍不得看着他死在眼前,无法恨他到底。
姜虞回到叶应许的私邸,这里好似被龙卷风席卷过一般,已经变作一片废墟。
她沿着打斗的痕迹来到后山的地宫中,沿路进去,但见甬道中一片漆黑,两壁的壁灯皆被剑气摧毁,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障碍物,屏息静气,悄声闪入大殿中。
“叶……”
姜虞才刚开口,便听到耳后“嗬嗬”有声,一股腥风喷薄而来,姜虞当机立断,反手一剑削了过去。
无锋剑上灵光一闪,如刀切豆腐,砍下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到姜虞脚边。
借着隐隐剑光,姜虞看清那头颅正是被少年咬死的婢女,婢女口中冒出獠牙,双手也长出尖尖的指甲,显然在这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尸变为行尸了。
姜虞回想刚刚一路走来,确实没有看到地上有尸体……
她悚然而惊,额上冒出细汗:难道被杀的婢女和仆役都尸变为僵了吗?
姜虞不敢再掉以轻心,身子贴着墙壁,继续往大殿里走。
走了很久,又拐过几条甬道,姜虞误打误撞闯入一个小小的斗室。
斗室正中摆了一张供桌,桌上供奉了三盏长命灯,烛火黯淡,姜虞低头辨认灯盏上的刻字,只见三盏长命灯,从左到右依次写着:
灵州江氏江玄。
灵州江氏江二。
最后一盏灯上没有刻字,可那灯盏的样式,却与之前叶应许交给她的梵海青灯一模一样。
灯盏中青光跳跃,姜虞伸手想拿起这盏灯,忽觉胸口一痛,她低头看,只见一只血色的手穿过她的胸膛,她的身体豁开一个拳头大的血洞。
姜虞喉间充满了血沫子,双手扶着供桌,无力地滑落下去,跪在地上。
她想转头看一眼,看看杀她的人是不是那小魔头,可眼前阵阵发黑,血腥气弥漫整个口腔,生命力飞速流泻。
她感觉身体里的那只手转了转,慢慢拔了出去。
她躺在地上,身下漫开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隐隐约约地,她似乎看到一道半透明的身影从她身上跨了过去,双手捧起桌上的梵海青灯。
“唉……”
那人影蹲下来,把手放到她身上,蹭了蹭掌心和手背,擦干手上的血,说道:“别怪我,怪只怪,你自己运气不好。”
那人说完站起来,飘摇离去,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姜虞感觉身体渐渐变冷,发僵,意识弥留之际,她感觉有一条温暖的手臂将自己抱了起来,那手颤抖着伸到她胸前,想要堵住那个血洞,却怎么也无法止住血流。
“啊——”
青年发出痛苦的嘶嚎,嘶声痛哭。
斗室的石门轰然碎裂,另外一道身影闪了进来,浑身带血的少年五指成爪,本欲取敌人性命,却在一脚踏进血泊时停了下来。
他偏了偏头,那双布满白翳,没有任何感情的眸子骤然紧缩,瞳眸震颤,喉间发出非人的叫声。
青年抬手,看到少年左手染血,脸上青筋条条浮起,目眦欲裂,狂乱地说道:“你杀了她!你又杀了她!”
青年右臂自手肘以下齐根而断,从断处的伤势来看,显然是被人暴力扭断的。
他抱着怀中渐渐冰凉的少女,眸中流下两行血泪,望向少年的目光充满恨毒,似乎恨不得将他撕碎了。
少年胸口剧烈起伏,身上的魔气消退,他跪倒在血泊中,往前膝行几步,似乎想伸出手触碰少女——
寒光闪过,无锋剑落,少年双手被砍了下来。
他却像根本感觉不到痛一样,只用那双浑浊的眸子望着少女灰败的脸庞。
死人确实不会痛了,但他为什么还是会感觉到心痛。混乱狂暴的意识中夹杂着一丝微弱的意念,那是魂灯破碎之后留下的残魂。
而现在,这道残魂压倒了寄居在少年身体里的魔物:“阿虞……”
然而少年的残魂也只来得及叫出这么一个名字,虎视眈眈的魔物一拥而上,将这抹残魂完全撕碎了。
在少年的身体重新被魔物占据之前,叶应许当机立断,趁他意识混乱之时抱起少女逃出地宫,落下地宫出口的断龙石。
整座地宫地动山摇,在轰隆的闷响中缓慢下陷,被倒塌的小山彻底掩埋在地底。
姜虞想告诉叶应许,杀她者另有其人,不是小魔头,可身体沉重而疲倦,她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
她感觉青年的唇碰了碰自己的唇,温热的眼泪滴在她脸上:“阿虞,对不起,对不起……”
“我以为你恨我,我以为复活了他你就可以少恨我一点……”
“对不起,对不起……”
天边滚过一道白电,雷声如鼓,秋雨萧萧。
姜虞感觉自己的神魄又重新飘了起来,坠入无边黑暗之中。
她在黑暗中逆流而上,追逐着尽头那若隐若现的白色光点。
她想追溯到源头,找到这一切纠葛的起源,可身后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看见少年跪在暴雨中痛哭流涕。
她认识江玄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哭,也想象不出那个倨傲隐忍的少年竟然也有情绪崩溃至此的时候。
她便有些犹豫了,到底是要逆流而上继续追溯真相,还是要停下脚步,回到少年身边?
姜虞很想知道真相。
她记得自己跟随东海龙宫沉入海底,阵法强大的力量将她吸了进去,那力量冲破了她留在灵台中的封印,无数记忆瞬间涌入她脑海中。
她回想起第一段记忆中,少年对她的控诉。
——“你费尽百般心思接近我,诱惑我,只是想要我的命,你当我是什么?”
——“你厌憎我,我以为换了个躯壳就能解决一切。你喜欢那个姓叶的,我也可以装一辈子,你想复活他们,我甚至可以帮你杀了自己……可是为什么?!”
她现在已经知道第二份控诉的含义,那么第一份控诉呢?
姜虞回想起二人成亲之前,她脑中时不时闪过的古怪片段——她想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费尽心机,“想要江玄的命”。
难道真的是因为江玄是唯一一个被太阴炼形复活的人,而她想借此复活自己的亲人吗?
姜虞愁肠百结,不知是该继续窥探记忆,还是该从记忆中清醒过来。
正在此时,姜虞忽然发现胸前那个用白龙鳞甲制成的“五蕴鳞甲”虚空悬浮起来,发出幽幽的、珍珠白的微光。
五蕴鳞甲发出“吧嗒”一声轻响,如珠蚌开壳,缓缓朝两边打开,露出其中蕴藏的三点命火。
姜虞微怔:这是……思余的本元命灯。
她忽然想起江玄将此物交给她时,说里头装了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保管更安全,但她真的想不到居然会是他的本元命灯。
本元命灯在眉山夫人手中,是钳制他的利器,是令他倍觉屈辱痛恨的手段。
可大婚之前,他却欢欢喜喜地把这样钳制了他多年的东西交到自己手中。
姜虞心中百味杂陈,伸手合上了五蕴鳞甲。
那一刻,五蕴鳞甲在一片黑暗的识海中爆发出如烈日般灼目的光芒。
姜虞睁开双眼,从记忆中清醒过来。
她四顾环视,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海底墓葬中,身边全是东海龙族的遗骸和墓碑。而在识海中发出灵光的五蕴鳞甲,在现实中也正灵光熠熠地闪烁着。
一股巨大的灵力漩涡,以姜虞为中心扶摇而上,搅动整片海域。
墓葬之中的龙骨遗骸发出濒临破碎的“吱嘎”声,忽然化为千千万万黑色鳞片朝姜虞飞了过来,投入灵力漩涡之中。
一声叹息,像是穿越了千年岁月,落在姜虞耳畔,充满王者的威严和慈悲——
“万鳞归甲!”
东海龙族遗骸中残存的灵力如河川入海,源源不断地涌入姜虞体内……
……
姜玉善被传送法阵送回冬藏仙府后,立刻想办法向问雪夫人传信,将二人经历全盘告知了问雪夫人,只除了最后遭到沈危等人偷袭的事情未说。
当时情势危急,事发突然,夜色浓稠,她根本没有看清偷袭的人是谁。
等母女二人重逢,整装重发,赶到东海时,便听守护东海封印的不归寺僧人说,方如是夜袭东海,杀尽不归寺武僧,想办法破坏了封印,被赶来的天督城城主和西门家二当家联手擒住了。
至于被方如是掳到东海的姜虞,则意外坠入海中,海底火山爆发,东海海啸,她再也没有浮上来。
问雪夫人听完,当即呕出一口血,差点昏过去。
姜玉善扶住母亲,质问道:“东海封印并非由天督城守护,沈城主怎么会来到东海?他既见到我表妹,怎么可能任她坠海不管?”
问雪夫人按住女儿的手,朝她摇了摇头:“此事有异,多问无益,我们自己去查。”
问雪夫人银牙紧咬,一向慈和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狠绝:“不管是谁害了阿虞,我都要叫他血债血偿!”
母女二人在东海附近苦守了七日,始终没有见到龙族之人出现,最后不得不接受“姜虞亡故”的事实,就地为她办起丧事。
冬藏姜氏二小姐被方如是威胁,协助其破坏东海封印,结果不幸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正魔两道。
而天督城中,被软禁了多日的少年尚未得知这个“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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