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天道消失那年,东沧界将年号定为新元,寓意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虽然云栩栩本人并不?在意,但她去伪存真的事?迹依然传开。其中隐瞒了她真天道的身份,只说她身为修士,曾拜入昭天宗,又任北洲圣女,历经?数年调查,两度在无量海域出手?,终于将假天道一网打尽,只是她也对战中香消玉殒、粉骨捐躯。
修士们歌颂她的事?迹,为她写诗、建庙,将她编进戏文。一时间,东沧界的戏馆茶楼,醒木震堂管弦呕哑,说的唱的都是云栩栩。
他们讲她手?执利剑战天道、讲她呕心沥血撰功法……但讲的最多的,还是她与魔尊司空渊的爱恨情仇。
当日无量海域道魔大战,无人知道司空渊和云栩栩最后发生了什?么。
有人说司空渊是自?.尽,将最后的希望留给云栩栩;有人说云栩栩杀了对方,是为了迷惑假天道。
但无论怎样,这两个名字总是同时出现,时间久了,竟也生出几分缠绵之?意。
而且,说起两人错综复杂的关系,大家还有佐证——
抚尺在侧,说书人捋一把半白胡须,眯眼道,“……话说云仙子仙逝那一刻,海浪轰鸣,乌云齐聚。昏暗大海上?,无疆墙骤然倒塌,两人尸骨一齐落入水中,交缠落于海底,化为尘埃。”
茶馆二楼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翘着二郎腿、表情夸张;另一个面容沉静、不?辨喜怒。
奉明扔下两块灵石,等?小?二点头哈腰道谢后,偏头对师弟挤眉弄眼,“竟说得和当场所见一样,我都快信了。”
崇礼咽下一口茶。茶馆的茶是旧茶,一口咽下去,满嘴苦涩。
他摩挲茶杯,垂眸道,“然而,未必不?是真相。”
奉明顿了顿,很快又扬起开怀的笑?,“但无论怎样,无疆墙倒塌都是好事?,东北两洲也能迎来新的机遇。”
当年北洲被称之?为魔修,和他们不?尊天道、只尊圣物有关,如今证实假天道不?安好心,又出现一个云栩栩,她既是北洲圣女又是正道师姐,极大地缓和了两洲之?间的关系,虽然现在双方都有顾虑,但也许终有一天,他们能友好相处也不?一定。
“走吧,”奉明拿着剑起身,“宗门?还有很多事?呢。如今师父走了,大师兄不?知所踪,咱俩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崇礼点点头,跟着师哥离开茶馆。两人迎着漫天日光,他们身后,是熙攘人群、是欢声笑?语、是一个崭新的未来。
***
新元年可以说是波澜壮阔的一年,继假天道消失,陆续出了几件大事?。
当年六月,奉明经?由众人推举,继任昭天宗宗主一位。
他上?任当天,其余长?老?笑?容满面,唯独他脸色差劲,像谁欠了他八万灵石。这奇怪的现象,让前来恭贺的其他宗门?十分迷惑。
只有奉明自?己知道,他被算计了,如今的昭天宗,就?是个烂摊子。
先?不?说之?前道魔大战死去很多长?老?,宗门?本就?百废待兴。更有假天道消失之?后,昭天宗宗主这个职位变得非常尴尬。
克忠以及历任昭天宗宗主做过什?么事?,大家没有明面提及,但暗地里都在议论。尽管所有人都被假天道骗,但被骗到杀死自?己亲弟弟,还是百年难得一见。
当年克忠受到多少赞誉与奉承,如今就?受到多少冷嘲热讽。鉴于克忠真人已?经?不?知所踪,很多冷嘲热讽就?转移到他这个徒弟身上?,连带着昭天宗整体声誉都在下降。
曾经?昭天宗是当之?无愧的正道第一、四大宗门?之?首,如今地位下滑,隐隐有被其他三宗超越的趋势,这种情况,下一任宗主自?然变得无比艰难。
如果新宗主保证了昭天宗的地位,谁都不?会夸他,只会认为理所当然;而一旦昭天宗地位下滑,第一个被骂的就?是宗主。奉明坐上?这个位置,实在是有苦难言。
更何况,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如今道门?消亡,修真之?路从一目了然、变得扑朔迷离。没人知道,渡劫之?后会发生什?么,成仙?还是有更高的境界?
无数大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争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与之?相对,当宗主处理俗事?反而没那么重要。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奉明才能在长?老?们商议下一任宗主时、全票当选。
宗主继任大典上?,奉明在高山之?巅,接过宗主令。
漆黑的玄铁令冰凉彻骨,边角有几道划痕,不?知是哪位宗主留下的。奉明把它握在手?中,只觉岁月从指尖穿梭而过。
他慢慢合住掌心,握住宗主令,仿佛把时光一同握在手?里。
事?实也正是如此,从今天起,未来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了。
……
度过手?忙脚乱的新手?期,奉明很快适应身为宗主的日子。但即便如此,把所有事?情都捋顺,也到了年末。
大年二十九那天,宗门?休沐,奉明歪躺在崇礼的院子里,浑身上?下散发着‘我要躺到地老?天荒’的气息。
迎着师弟无奈的眼神,奉明表示,“除非宗门?炸了,否则谁也别让我起来。”
没想到一语成谶。
当晚子时,小?弟子匆忙来传信、眼里还挂着喜悦的泪水,“宗主,宗主!剑阁阁主回来了,他们全都回来了!”
奉明一骨碌起身,惊讶道,“你?说谁?”
剑阁阁主?!
他不?是在道魔大战中、被司空渊当做吸引假天道的诱饵,尸骨无存。怎么还能回来?
小?弟子抹下眼泪,语气难掩兴奋,“就?是剑阁阁主他们,弟子传来消息,无量海域上?突然出现大批修士,他们派人去探,发现竟然是死去的师兄师弟们,如今正在组织救人呢。”
“好!好!好!”奉明连道三声好,“传令下去,还在宗门?的弟子全都集合,带上?所有飞舟,本宗亲自?接他们回家。”
弟子得令离开,奉明激动?地握着手?,高兴地想跳。随即他飞快看向崇礼,眼中有热烈的期盼,“是师妹对不?对?她还存在?”
早在弟子开口时,崇礼便愣在原地,半晌后,他睫毛微颤,露出个春雪消融般的笑?容,“天道化人,她本身就?是奇迹。也许,我们还能有更多期待。”
新元元年的最后一天,修士们迎来了久违的团聚,无量海域灯火通明,人们伴着欢欣的泪水,正式挥别了多灾多难的一年。
奉明和崇礼站在飞舟船头,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感动?——云栩栩不?在这里,但某种意义上?,她其实一直在他们身边,从未离开。
……
安顿好这些修士、并解释清楚这大半年发生了什?么,已?经?是正月十五,奉明这几日忙到恨不?得长?出八只手?,好不?容易空闲下来,立马叫上?崇礼去吹风。
两人走在去偏山的路上?,四周没人,奉明终于不?用端着宗主的架子,走一步蹦三步,像刚出笼的猴子。
他义正词严地质问,“师弟,你?当时拒绝宗主之?位,是不?是知道有这么一天,批折子要从早批到晚,连打坐的时间都没有。”
崇礼:“折子究竟是谁看的?”
奉明:“……”好像确实师弟看得比较多。
他挠挠头,随即好奇地问,“行吧,不?过师弟啊,你?究竟为什?么不?当宗主?”
当初长?老?们更属意崇礼,他多思善辩、冷静自?持,比起跳脱的奉明,显然他更适合宗主之?位。
但崇礼拒绝了,还拒绝地很彻底,奉明当时没机会问,而且他一直认为,他当宗主,还是师弟当宗主,并没有区别,所以始终没提到这件事?,如今恰好有机会,才终于问出来。
崇礼低头,白色道服贴在身侧,露出细弱的手?腕。
他本该是温文尔雅的男子,如山间青翠的竹林。如今,却像被狂风卷过,露出几分脆弱迷茫之?态。
他盯着自?己的手?,像问奉明又像问自?己,“师兄,你?觉得我适合做宗主吗?”
“适合啊!”奉明不?假思索地回道。
哪怕比起其他长?老?,崇礼也是当之?无愧、最适合继任宗主的人。
“我也觉得我适合,”崇礼笑?了,但笑?容很沉,仿佛扣着沉重的枷锁,“但是,师父也适合,历任宗主都适合,正因为我们的合适,假天道才能利用我们至今。”
历任宗主皆端正沉稳,同时也可以说,他们都刻板冷漠。
崇礼有时会想,哪怕有一任宗主怀疑呢?怀疑天道为何如此无情,事?情还会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步。
他更禁不?住想,如果他是宗主,又会如何做?
崇礼不?敢想答案是什?么。
他回过神,看向欲言又止的奉明,眼中有温和的色彩,“昭天宗已?有万年,是时候改变了。师兄,论谋划算计,你?的确不?是最厉害的;但论德行与品性,所有人都不?及你?。恐怕,这也是诸位长?老?选择你?的原因。”
奉明张了张口,没想到自?己打算安慰师弟,反而被师弟安慰。
沉默半晌,他拍了拍崇礼的肩膀,用少有地正经?口吻说道,“师弟,我们无需为没发生的事?情负责,你?不?是师父,师父也不?是你?。我只知道,今天的一切是师妹用命换来的,我们要好好活着,不?该让她担心。”
“放心吧,”崇礼下意识摸向剑穗,那是云栩栩亲手?编的,师门?每人都有一个,他拂过歪歪扭扭的平安结,蓦地笑?了,“我如今最不?想的,就?是让她担心。”
两人信誓旦旦保证,然而走到偏山山脚时,同时傻眼了,只因为——偏山不?见了,原地只剩下一个大坑。
刚才还说笑?的两人顿时沉默。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保证不?让师妹担心,结果下一秒,师妹的老?窝就?被端了,这也太打脸了。
奉明来不?及生气,又接到一个噩耗。小?弟子通过传音石告诉他,“宗主不?好了,您主殿的密室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
主殿密室只有一样东西,就?是千秋鼎——那个和假天道联系的宗门?宝物。
奉明简直不?敢相信:我那么大一座山、那么一大个鼎呢?怎么出趟门?,全都没了?
身为宗主,他如今想得更多,立马联想到问题,“偏山和密室都有阵法保护,能突破的人不?多。而且这两样东西都和师妹有关,难道有什?么阴谋?会不?会是假天道的余孽。”
崇礼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奉明进步如此之?大,很快就?能想到这些。但他看着眉头紧皱的师兄,还是忍不?住笑?了。
奉明:???现在是笑?的时候么?
握拳遮掩地咳了两声,崇礼不?答反问,“师兄,你?可知‘司空’这一姓氏从何而来?”
不?明白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奉明深知师弟比自?己聪明,所以还是配合地回道,“不?知道。”
崇礼迎着对方疑惑的目光,一字一顿解释,“‘司空’原本是官职名,是大禹的后代,所以最开始,他们姓姒。”
司空、姒。
这两个姓氏非常少见,因此提起来,很快就?能联想到某个人。
司空渊、姒深。
“你?、你?是说……”奉明反应过来,嘴巴顿时张大,磕磕巴巴道,“大师兄是魔尊?”
“我也是最近才猜到,但仔细想,他其实从未掩饰过。比如师妹从无量海域回来,大师兄才出现;明明是筑基修为,实力却意外地高;最重要的是,他和师妹之?间,有种独特的氛围,外人根本无法插.入,”崇礼看着偏山留下的大坑,“更何况除他外,没人会要这些东西。”
奉明还处于震惊之?中,他实在无法想象,好好的师兄竟然是可怕的司空渊?师父知不?知道,师妹又知不?知道?但比起那个,他此时更想知道——
“他把山和鼎拿走是为什?么?”
崇礼:“还记得咱们四人最后聚在偏山那次么?”
“记得!”奉明立马道,“我们一起种了花。”
“师妹当时肯定预料到结局,很多话无法言明。所以,那些花,是师妹为他种的;那些话,也是师妹对他一人说的,”崇礼苦笑?,他一直以为还有时间。根本没想到,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师妹留给他的东西,司空渊当然要拿走。”
“那千秋鼎呢?那可是宗门?的东西。”奉明不?解。
“我想,我能猜到原因。千秋鼎原本是用来联系天道的,如今师妹是天道,所以……”
崇礼无奈叹息,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及司空渊。
也许世上?也唯有一个司空渊,能坚持到这种程度。无论云栩栩做过什?么、无论云栩栩是谁,他都从未想放弃。
崇礼拿出备好的烟花,心中莫名轻松、又似乎失去了什?么,“虽然山不?在了,但我们在这里放烟花,师妹同样能看见。”
司空渊想走的那条路太难,他做不?到,所以愿意祝福他。
崇礼高举烟花,“敬他们。”
“敬他们。”奉明同样抬手?,两人默默看看五颜六色的烟花绽放,点燃漆黑的夜空,火光在眼里明明灭灭。最亮的烟火在空中爆开时,奉明突然开口,十分担忧的样子,“所以……大师兄真的是司空渊?我当初没得罪他吧?”
崇礼:“……”
***
同样放烟花的,还有青枝。
自?从云栩栩离开北州,青枝便离开圣宗,回到百日峰——云栩栩在云家的山峰。
她已?经?独自?住了大半年,却并不?感到寂寞或者难过,因为她坚信,云栩栩一定会回来。
青枝等?着她的小?姐回来,就?像过去很多很多年里,她等?着她的小?姐苏醒。于她而言,两者并无不?同。
也许又一个八十三年过去,云栩栩又会笑?着出现。
抱着这样的心情,青枝该吃吃该睡睡,半年里甚至胖了两斤。她记得今天是十五,白天修剪完花枝,晚上?便跑到山顶放烟花。
烟花刚刚点燃,还没来得及捂耳朵,突然一阵地动?山摇,伴随着剧烈晃动?的大地,还有一声巨响。
青枝惊了,她抱头蹲在地上?,心中想着:烟花的威力这么大?还是地龙翻身?
很快,她便意识到不?对。因为她抬头的时候,立马发现百日峰的旁边、突然出现了另一座山峰。两座山一般高,所以她能清楚地看见旁边山顶的冰屋子。
青枝没去过无妄山,但她也听过传闻,圣尊的房子是冰块筑成的。所以,她很自?然地认为那座山是圣尊的山峰。
最近看了不?少画本的小?丫头,脑中顿时有了联想:
——梁祝最后化蝶,难道她家小?姐和圣尊,两人死后都化成山,然后在一起了?
等?等?,那她现在不?是踩在她家小?姐的身上?!!!
有了这个想法,青枝手?忙脚乱想要下山,临走时还不?忘带走烟花,以免烧到‘她家小?姐’,抱着烟花起身时,正好看见刚刚到此的云如生。
青枝立马找到主心骨,“长?老?,这山是……”是圣尊吧?
因为圣尊和圣女同时消失,云如生身为长?老?,如今代为掌管北洲。更何况这还是他家,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第一时间便赶过来。
不?似青枝,云如生去过无妄山,知道这不?是圣尊的山峰,但也因此更警惕。他示意青枝后退,严肃道,“不?知哪位道友,突然到访有何贵干?”
难道是哪位先?辈死而复生,就?像最近无量海域复活的那些人?他忍不?住想。
挟裹着灵力的声音荡尽山峰每个角落,不?容对方听不?见。不?多时,对面传来声响,一个白衣男子从冰屋子走出来,手?执折扇、黑眸似渊。
云如生紧紧盯着对方,目光从警惕变为震惊。
忽然,他躬身道,“拜见圣尊,恭迎圣尊回归。”
青枝急忙跟着请安,内心震惊无比:圣尊真的回来了!
对此,姒深却摇头,“我已?不?是圣尊,如今也只是普通修士,不?必行礼。”
顿了顿,他继续道,“这是她在东洲的住处,我带回来了。”
姒深也想过,将偏山移到无妄山旁边,两山并立。但盯着无妄山的人太多,不?清净,如今他大仇得报,已?经?不?需要再?做圣尊,更何况,他还有其他事?情想做。
云如生本来有很多话,但听着对方说完,反而不?知如何开口。他望着漆黑土地中间的冰屋子,本来想过去的脚步也停下。
仿佛近乡情怯。
这个时间点,两人都不?愿多做交流,沉默地站了片刻,云如生躬身请辞,“您何时愿意回来,圣尊之?位都是您的。”
姒深根本没看他,挥着扇子返回房间。而云如生盯着对面山峰许久,终是一言不?发离开。
从那天开始,青枝便有了邻居。
过去伺候云栩栩的时候,青枝没少和圣尊接触,她知道对方不?像传言中恐惧,所以短暂的惊讶惶恐之?后,青枝又恢复了平常的状态,每天修炼打坐、照看鲜花,十分悠闲自?在。
但不?得不?承认,她对圣尊略感好奇,主要因为,对方的行为举止太奇怪。
姒深不?常在山上?,但每次出现,身旁必定有一个圆腹三足青铜鼎,大约一尺高,造型圆润、纹饰华丽,周身灵力环绕、气势非常。
如果只是随身携带,青枝还不?会这么好奇,但姒深对待这个鼎,态度非常奇特。
他偶尔会和鼎说话;会把一些漂亮玩意随手?扔进鼎里;还会带着鼎一起浇花,虽然青枝偷偷看过,土里根本没有种子,也不?知他在浇什?么。
还有一次雨天,姒深半夜带着鼎站在院子里,青枝鼓起勇气问对方在做什?么,姒深瞥她一眼,就?在青枝以为圣尊不?会回答时,他突然漫不?经?心开口“让她听听雨声。”
青枝觉得自?己当时脑子肯定坏了,否则,她怎么会从这几个字中听出几分温柔。
总而言之?,姒深似乎把这个鼎当成人,“养”在身边。
种种行为,让青枝迷惑又熟悉。某一日她恍然大悟,难怪觉得熟悉,圣尊对待她家小?姐,不?就?是这样吗!!!
青枝不?由脑洞大开。
一方面,她觉得这个鼎可能是圣尊的本命灵器,据说很多修士对待本命灵器,都像对待孩子或者道侣一般。
另一方面,她又无法控制地想,也许这个鼎就?是她家小?姐。
她家小?姐都能是天道了,是个鼎又怎么样!
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青枝顿时坐立难安。某日姒深离开,她终于忍不?住,鬼鬼祟祟跑到对面山上?。
走进冰屋子,一眼看见房间中间的青铜鼎时,她立马松口气——还好圣尊没有带它出门?的习惯。
青枝蹑手?蹑脚走到鼎旁,对着鼎口小?声询问,“小?姐,是你?么?”
千秋鼎当然无法回答,毕竟它只是一个普通灵器。但青枝不?这样想,她觉得这口鼎给她的感觉非常熟悉,让她更加坚定之?前的猜测——青铜鼎就?是小?姐!
至于云栩栩为何变成这样,也许是受伤,也许是其他原因,但无论怎样,它都是小?姐!
青枝顿时红了眼眶,她小?心翼翼抚上?鼎身,心疼道,“小?姐,你?向来讨厌青灰色,如今偏偏变成这副模样,您受苦了。”
“真是的,圣尊也不?知道给您换个花纹,上?面这些魑魅魍魉,多吓人啊。”
……
姒深站在房顶,低头听着小?丫鬟絮絮叨叨,讲一些有的没的。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透过她,看见了云栩栩。
并不?是这个丫鬟和她多么像,而是云栩栩身边亲近的人,都有一种特质。
——朝气蓬勃,满怀希望。
他们想常人之?不?敢想,做常人之?不?敢做,一如这个丫鬟,一如奉明,也许,还有如今的自?己。
她仿佛有种能力,将她身上?所有信念、力量、蓬勃的情感,不?管不?顾地加诸于旁人,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变成和她一样的人。
姒深收起手?中的医书,垂眸看那个丫鬟偷偷摸摸将一束花扔进鼎口,沉默转身。
东西可以一会再?给她。
如果云栩栩真的存在,如果她能通过千秋鼎接收消息,也许,她会想听那丫鬟说话。
……
那日从偏山回来后,青枝便和姒深一样,沉迷“养”鼎。日常活动?包括但不?限于和小?姐聊天;偷偷摸摸给小?姐送礼物;学习绘画雕刻技术、试图把小?姐变好看。
为此,她不?惜主动?打探姒深在做什?么,好推算对方的行程。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通过云如生之?口,她才知道姒深竟然是巫族族长?。
众所周知,巫族消失千年,什?么都没留下。但假天道消失以后,巫族竟然卷土重来,并以星火燎原之?势遍布东沧界。
他们收拢凡人之?力,以医为核心,迅速将巫道推广至四大洲每个角落,并且在西洲重建巫族。
有灵根能修炼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巫族一经?出现,立马备受凡人推崇,等?修真界反应过来的时候,巫族已?经?牢牢扎根,地位不?容小?觑。
巫族需要灵力,修士也需要灵力,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
修真界后知后觉发现危机,立马集合商量对策,但万万没想到,第一步便失败了。
昭天宗拒绝参与此事?。
昭天宗宗主奉明的原话是,“要去你?去,我们昭天宗要脸,不?干缺德事?。灵力又不?是你?家的,人家凭本事?用,关你?屁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昭天宗地位不?如从前,但仍是东洲第一宗门?,宗主的话很有地位。
更何况,大家都是偷偷摸摸干坏事?,彼此心照不?宣,奉明偏偏把一切说出来,其他修士自?然不?好意思继续。
抵制巫族的事?不?了了之?,修真界只能看着巫族愈发强大,一边扼腕叹息,一边匆匆提高实力,以免真的被时代淘汰。
而深明大义的奉明,私底下实则害怕极了,他拉着崇礼问,“师弟啊,这不?算得罪司空渊吧,看在师妹的面子上?,他不?会打过来吧?”
时隔五年,崇礼已?经?完全想开,又恢复曾经?朗清如玉的气质。
他无奈地看向奉明,“师兄,如今你?也是一宗之?主,为何总是这般害怕姒深?”
奉明想了想,回道,“因为直觉?我总觉得他一副随时要杀人的样子。”
崇礼沉默,他不?得不?承认,二师兄的直觉向来很准。
司空渊宛如一把随心所欲、又实力非凡的利剑,从里到外都是冷的。后来云栩栩出现,这把剑才短暂地生出心脏,有顾忌、有牵挂,愿意收敛剑芒。
如今云栩栩生死不?定,他或许还在观望,可一旦确定云栩栩消失,谁也不?知他会变成什?么样。
有的人得而复失,会绝望、会堕落。但崇礼直觉司空渊不?是这种人。
如果司空渊彻底失去云栩栩,崇礼想,他大概会疯魔,然后拉着所有人陪葬。
……
不?论整个修真界如何纠结、奉明崇礼如何担忧,青枝则一如既往地快乐。
她只有一个想法——很好,圣尊很忙,她就?有更多时间陪小?姐了。
有了目标的青枝不?再?咸鱼,每天认认真真种花,挑出最好看的送给小?姐——也就?是扔进鼎里。虽然不?知道为何这样做,但跟着圣尊,准没错。
她偶尔也有烦恼。
那就?是有时候圣尊出门?,会把鼎在身边,这种情况,她许久都见不?到小?姐。
又一日,圣尊御剑离开后,青枝抓紧时间蹑手?蹑脚爬到对面的山上?,兴冲冲跑进冰屋子,然而屋里什?么都没有。
青枝:“……”失落。
她垂头耷耳向外走,整个人散发出伤心的气息,嘴里不?住碎碎念:“我好惨,又是见不?到小?姐的一天。”
她离开地太快,根本没注意到,房梁顶上?藏着一个人。
陈挨:“……”
他沉默地看着对方来了又走、自?言自?语的样子,眉心忍不?住跳了两下。
身为圣尊的贴身侍卫,他跟在司空渊身边几十年,哪怕如今对方换了身份,他也有幸能继续追随主子。陈挨跟随司空渊,经?历过大风大浪,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如此“单纯”的,还是头一个。
她竟然真的以为,她凭本事?数次出入圣尊的住处,从未被发现。
如果不?是圣尊有令,不?必管这个人,他都想跳下去摇醒对方。
等?青枝彻底离开,陈挨轻巧落地,捡起她掉落的一枝花。
这是枝桃花,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可以看出被照顾地很好。
莫名地,陈挨没有扔掉这枝花,而是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一瞬间,香气拂面。
***
时间匆匆而过,等?青枝发现真相时,已?经?是新元九十九年。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小?凤凰单鸾回来了,新元十年的一天,它突然从天而降,硕大的凤凰身子差点压垮偏山上?的冰屋子,被姒深追杀了半个北洲。
…比如圣宗有了新的圣尊和圣女,是当年侍奉过云栩栩的乐山与乐水,葛绘变成四大长?老?之?首,而云如生飞升在即,已?经?不?管宗门?俗世。
…比如修士们终于知道渡劫境下一阶段是什?么。修士飞升后,躯体消散,精神长?存,他们依旧需要修炼。但这一步是不?是修真的尽头,人们仍不?知道。
…比如经?过百年的拉扯,巫族与修士终于微妙地平衡下来。巫族因为凡人居多,已?经?历经?几代,姒深不?再?是族长?,处于半脱离巫族的状态,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偏山,每天给土地浇水,不?知在期待什?么。
…又比如,青枝和陈挨要大婚了。
这些年两人拉拉扯扯,如今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陈挨和青枝的身份特殊,不?少人都来祝贺,就?连云如生也特意出面,允许青枝在百日峰出嫁。
青枝自?无不?愿,只是她加了一个条件,希望成婚当天,千秋鼎能在身旁,算作她的“娘家人”。
哪怕她已?经?知道,千秋鼎不?是她的小?姐,但她仍然希望这样做。
她仍然希望最重要的一天里,小?姐能陪在她身边。
姒深同意了。
如今的姒深已?经?彻底抹去年少轻狂,成长?为深不?可测的人。如果过去的他是一座雪山,寒冽刺骨;如今的他则是深渊,一切都隐藏看似温和的外表下,像从白骨里开出的花。
他不?仅同意青枝带着千秋鼎,还愿意亲自?到场,和陈挨一起来接亲。
姒深说这话时,青枝不?由抬头看他。
因为这几年圣尊气势愈深,青枝已?经?极少直视对方,今日仔细打量,她才发现姒深的瞳仁是纯黑的,几乎透不?出任何情绪。却在某些时刻,闪出不?一样的光。
青枝想,也许姒深也是期待这场亲事?的。
他期待自?己所不?能达成之?事?,在别人身上?实现。
那一瞬间,青枝终于透过他冷漠的外表,窥得他未曾言说的情深。
……
新元九十九年六月初六,大吉,宜嫁娶。
青枝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画眉。她一身鲜红嫁衣,云鬓香腮,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温柔。她画完眉,看着镜中的自?己,很快,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一旁的千秋鼎上?。
她怔了怔,微微笑?道,“小?姐,我们谁都没想到,你?我之?间,先?嫁人的竟然是我。”
当年云栩栩和司空渊是何种关系,别人不?清楚,青枝身为身边人,再?清楚不?过。她以为两人会在一起,没想到起起落落,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小?姐,如果您再?不?回来,圣尊怕是……”说到一半,青枝忽然停下,她揉了揉微红的眼眶,重新扬起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不?说这些,今天我成婚,我们都要高高兴兴漂漂亮亮的。”
青枝拿出一条红绸带,系在青铜鼎的边缘,算作装扮。她动?作很轻,并没注意到,绸带太长?,有一节落在了里面,仿佛动?了一下。
这些年,青枝和姒深没少往千秋鼎里扔东西,这个行为本身没意义,但姒深偏偏乐在其中。青枝甚至看过,他用灵力包裹住一缕花香,投入鼎口。
每当这个时候,青枝都会刷新对圣尊的看法。
这些年,姒深从未提过云栩栩,他未曾念出她的名字,未曾说过她的事?,似乎完全忘了这个人。
可实际却是,姒深从未有一刻、哪怕是那么一秒,忘记过云栩栩。
红绸绕过鼎口,青枝弯腰,想在边缘打个结,她拽了下掉在里面的那头,然而没拽动?。
青枝再?次用力的时候,蓦地怔住。
……怎么会,拽不?动??
千秋鼎本质是个存储器具,和乾坤袋并无区别,最大的功能是保持物品不?腐。所以这些年,姒深才能肆无忌惮向里扔东西。
但无论如何,它都没有拽住东西的能力。
也许是卡住了?
青枝手?指颤抖,心中出现个隐秘的想法,却又不?敢相信,她几乎僵住,愣愣地拉着红绸,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清晰地感受到,红绸在她手?中颤动?了一下。
青枝:!!!
那一刻,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青枝拼命地向外拉红绸,原本只有几尺的红绸忽然变得极长?,像是没有尽头。青枝两手?用力,轮流向外拽,掌心磨出血都顾不?得,她死死盯着鼎口,看艳红的绸布从乌黑的鼎口往外冒。
一下、又一下……拉到一百下的时候,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一头青丝出现在青枝的视线中。
原本还在用力的青枝,陡然愣住。
她停下了,里面的人却没停。
两只纤白的手?先?钻出来,胡乱摸索两下,终于摸到青铜鼎的边缘。随即十指扣在鼎口,稍微用力,一个身穿玄衣的女子从千秋鼎里爬了出来,轻巧地落在地上?。
她衣衫凌乱,裙摆上?沾着几片鲜花,腰间挂着一只红鲤纸鸢。她嫌弃地扯下风筝,深吸一口气道,“该死的姒深,是把这玩意当垃圾桶了么?差点憋死我。”
这句话,像是某个开关,让愣住的青枝忽然清醒,她手?中还拉着一截红绸,随即嘴角下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云栩栩:“……”
她哭笑?不?得地去安慰青枝,然而不?小?心踩到红绸,左脚拌右脚,一下子扑到对方身上?,青枝则下意识伸出手?,然后两人便滚着倒在了地上?。
“青枝,你?没事?吧?”
“小?姐,你?没事?吧?”
一模一样的话,从不?同的口中说出来,两人愣了愣,不?约而同笑?起来。
最后,还是云栩栩先?挣扎着起来,她一手?拽起青枝,随即将对方带到梳妆台前,按在了椅子上?。
她拿起篦子,微笑?望着镜中的新娘子,语调温柔,“青枝,我给你?绾发?”
青枝流着泪重重点头。
模糊的视线中,眼前似乎出现数年前的画面。当时,云栩栩也是这般坐在椅子上?,青枝为她梳头,两人玩笑?道,“小?姐,您出嫁的时候,我为您绾发好不?好。”
百年时光匆匆逝去,岁月不?留情,还好我们初心未变,恰如曾经?。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见面,告白,说好的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