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栩栩走?着去找克忠。
她现在的修为深不?可测,日行万里,但从偏山到?宗主府邸,她走?了两个时辰,就差把‘不?想去’三个字写在脸上。
她的确和克忠真人有约,但没?定具体?时间。刚才说要拜见师父,只是随便找的借口,现在已经后?悔了。
云栩栩用力敲下眉心,不?满地嘀咕:“早知道换个借口了,要睡觉要洗澡要吃饭,哪个不?比这个借口强。大半夜出来走?步,我真傻。”
其实,她早晚要见克忠一面,很多事只有他知道,她心里隐隐有个计划,也只有克忠能帮她完成。
但最近日子过得太好,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到?她不?想改变。
走?到?山底下时,云栩栩已经决定不?去了,但也不?愿返回偏山,只想找个地方休息。四下张望,索性爬上一棵大树,横躺在树杈上,晃悠着小腿,隔着茂密的树叶看天。
今晚星星很多,也很亮,至少她在现代没?见过,看着看着,云栩栩忽然走?神。
她想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打听到?正道刺杀司空渊的消息,决定混进去蹭个人头,没?想到?走?到?一半,遇见了正主。
她当时做了什么?
她那?时还不?认识司空渊,但为他的美色震惊,于是悄咪咪送给对方几个果?子。
“……”
记起自己当时的心理活动,云栩栩捂住脸,发?出一声呻.吟。
真丢人!
尴尬到?想挖个树洞钻进去,大脑却控制不?住继续回忆,试图记起司空渊是什么反应。云栩栩愣愣地想了许久,发?觉她连记忆中果?子的味道都记得,但偏偏记不?得司空渊的相貌时,慢慢皱起眉。
她已经确定,她的失忆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动了手脚。
从九阶秘境回来后?,她试图找回记忆。‘心想事成’的能力不?是随便说说,如今已经能想起零星的片段。
但无?一例外,有关司空渊的部分,永远都自带马赛克。宛如被雾气遮住,他的相貌,他说过的话,他的动作,云栩栩一概不?记得。
但偏偏,她又有朦胧的印象。
就像此刻,她恍惚觉得,司空渊那?时是坐着的,应该也没?睁眼。毕竟,如果?当时看见了对方的眼睛,她怕是不?会送给他果?子,而是当场逃跑。
毕竟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
云栩栩顿了顿,后?面的形容词被卡住,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换了个姿势坐在树上,薅下一把树叶,突然生出几分恼怒。
该死的记忆!总在关键的时刻失忆,好烦!
薅光?有能触及到?的树叶,云栩栩心情?重归平静,她换个姿势,盘腿坐在树梢上,一边摧残光秃秃的枝条,一边继续之前的思考。
唔,司空渊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她拽下一根枝条,无?意识缠绕在手腕,心想:根据逻辑,接下来的形容词应该是“恐怖”“可怕”“诡异”,难不?成是蛇一样的竖瞳?
正想着,手腕上的枝条突然崩开?,云栩栩伸手去捞,低头时,对上了一双极黑的眼眸。
即便在漆黑的夜里,那?双瞳孔也分外明显,像是从墨汁里捞出来的,上面还挂着一层水润的墨色,有点像黑色琉璃珠,也像……从梦里照进现实。
姒深站在树下,仰头看女孩愣在原地,即便是这样的姿势,他也不?显低微,反而有种高高在上的审视。
他摆弄手中的折扇,视线从不?远处山峰滑到?她身上,“师妹怎么在这?见过克忠了?”
云栩栩从恍惚中回神。慢吞吞落在树下,很自然地走?到?姒深旁边,想也不?想回道,“没?去。”
怕对方听不?懂,她补充道,“不?想去。”
说话时,她整个人乖巧地不?行,还透着股委屈,宛如在外面被欺负的小孩终于见到?家长。
姒深不?由低头看她。
死而复生之后?,他的眼睛不?再能看透别人的情?绪,视线里永远缭绕的灰雾消失不?见。不?过在她这里,失效与不?失效没?有区别。
不?仅因为她对他永远没?有恶意,更因为她?有情?绪都清晰可见,明显地像是写在脸上。
就像此刻,粉嫩的唇抿成一条线,唇角向下,明晃晃宣示着不?高兴和委屈,但眼睛很亮,看见他之后?,里面骤然涌起光。
姒深低笑,喑哑的嗓音穿透薄薄的空气,“讨厌他,?以不?想见?”
“嗯,我烦他。”
云栩栩飞快回道。回答完之后?反而愣住,仿佛不?明白?怎么轻而易举说出这种话,短暂的愣神后?,她又发?现自己和对方距离过近,皱皱眉,向后?退两步。
姒深笑意更深,幽深瞳孔都泛着愉悦。
他道,“既然烦他,就不?去见,有事让那?两个跟班去。”
嗓音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缱绻和纵容。
花费一点时间,云栩栩才猜出来,‘两个跟班’指的是奉明和崇礼。
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问,“你说二师兄和三师兄?”
姒深:“嗯。”
云栩栩面色更古怪了,她伸出食指,指了指偏山的方向,又指向对面的人,冷酷地挑明,“你也是师兄。”
换而言之,你们?仨没?区别,他们?俩是跟班,你又是什么?
“对,我也是师兄呢。”
姒深恍然大悟,语气十?分惊讶,仿佛刚刚记起自己的身份。
云栩栩:“……”
“那?么,大师兄,”她着重强调这三个字,“师妹有事,也能找你么?”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甚至称不?上问题,只算作调侃,云栩栩没?指望对方回答,但姒深却敛目,真的开?始思考。
他想起自己死而复生的那?一刻。
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是混乱的。司空渊没?想过自己能复活,关于无?量海域那?一战,他做了无?数准备。如何搭建结界,如何引正道入内,计划详尽复杂足有几千条,唯独在‘后?路’上,他没?做任何准备。
唯一和‘后?路’二字有关,只有将北洲送到?云栩栩手里,怕她拿捏不?住,他又手把手教她立威,还有些事她做不?到?,他干脆变成她的模样,亲自替她做。
那?时候,他已经从九阶秘境口中得知,云栩栩是他的敌人。
但司空渊并没?在意。
他的敌人很多,整个东洲加上小部分北洲,数都数不?过来。但云栩栩这样的——能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这样的敌人,司空渊还是第一次见。
更何况,她还又笨又爱哭,暗杀都能把自己搞得经脉尽碎,没?有他该怎么办。
?以,司空渊不?介意护着她,对她好一点。他也理?当然以为,这一切会随着他死亡结束。
但他没?想到?,他还有死而复生的一天;更没?想到?,他亲手抹去对方的记忆,她仍然记得自己。
百年?来,第一次有事情?超出掌控,司空渊却意外地不?讨厌。
似乎在她身边,他总能找到?乐趣。
姒深勾唇,掌心盖住对方头顶,像她刚才薅树叶一样,薅一把她的头发?,点头道,“可以。”
语气算不?上认真,散漫拖拉,怎么听都像敷衍,但云栩栩本能觉得,里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似乎意识到?什么,霍然抬头,想从对方脸上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姒深却已经恢复懒洋洋的表情?,摇着折扇似笑非笑,道,“给钱就行。”
云栩栩:???说好的师门情?谊呢,这世道已经这么复杂,师兄妹之间都只能靠金钱交易了?
“那?您是什么价位?”她故意问。
“怎么,想买我?”姒深眯着眼,大部分面容隐藏在阴影下,看不?清喜怒,“听说你手里有不?少好东西,毕竟那?位是北洲魔尊呢。”
“你还想要他的东西?!”云栩栩捂住乾坤袋,“做梦去吧,那?些东西……我不?会给别人的。”
收到?的礼物不?能转手送人,这是基本素养。
更何况,送礼物的人对她还有特殊意义。
姒深隐蔽地勾了勾唇,“那?你之前给两个跟班的东西?”
“那?是我爹给我的。”
答案脱口而出,说完了云栩栩便愣住。
……等等,她还有个爹?她爹谁啊?
云栩栩陷入迷茫。
她一直以为自己拿的是小白?花和霸总剧本,凄风苦雨的小白?花被迫刺杀霸总,结果?两人意外勾搭到?一起。万万没?想到?,她并非孤苦伶仃,还有隐藏身份。
看她爹给她的东西,对方一定有权有势,她回宗门这么久,土豪爹还没?出现,他八成是北洲人。
那?……她是不?是该给便宜爹报个平安?
可是,自己又该怎么联系对方?
不?行,云栩栩想,她不?能继续得过且过,至少要彻底恢复记忆,总云里雾里活着,太被动了。
“我还有事,先……”心里有了目标,云栩栩转身欲走?,忽而感受到?袖子上一阵拉力,她转头,发?现姒深用扇子勾住她袖子上的衣绳。
“师兄还有事?”她抬头问。
扇子勾连地恰到?好处,两人距离不?远不?近,云栩栩抬头时,姒深能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的急迫。
姒深眯着眼,发?觉事情?有些不?对。
他只消除云栩栩半年?多的记忆,为何她看起来,竟然连云如生都忘了?
还有一点,他之前一直觉得违和,现在才想明白?——云栩栩似乎真的认为她是东洲人。
怎么回事?
此前,姒深从未怀疑过云栩栩,他以为昭天宗弟子的身份只是伪装,就和他这个‘大师兄’的身份一样。
云如生一直在东洲,负责情?报工作,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安插在昭天宗,也很正常。
但现在看起来,云栩栩作为间谍,伪装得太好,好到?她忘记本来的身份。
难道……是克忠暗中插手?
念头转过,姒深眯起眼,手中扇子用力、将云栩栩往怀中一带,抱着她凌空而起,“今天师兄心情?好,免费赠送一次。”
对方的动作太过自然,云栩栩没?来得及反应,已经飞到?半空。在挣扎和不?挣扎之间,她果?断选择后?者——抱都抱了,不?差这一会儿。且修真界没?有男女大防一说……吧?
一刻钟后?,两人降落在某座荒山上。
云栩栩在昭天宗活动的地点有限,根本不?知道这是哪,但她修为高,立马感受到?一股隐隐的灵力,微弱但强悍,应该是某位大能许久前留下的。
她从姒深手下拽回袖带,问,“师哥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什么叫赠送我一次?”
自降落后?,姒深便一直盯着某个方向,闻言也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向前走?。
云栩栩愣了一会,小跑跟上。几分钟后?,他们?到?达山顶,越过小腿高的杂草,走?到?一处空地。空地正中央,孤零零竖着三个墓碑。
借着月色,云栩栩看清墓碑上的字。
宁执心之墓。
司空锦瑟之墓。
宁风之墓。
不?等她发?问,姒深已经开?口,他指向左边的墓碑,“克忠的弟弟。”
又指向右边两座,“克忠的妻儿。”
云栩栩:!!!
她小声惊呼,“师父是天煞孤星?怎么把亲人都克死了。”
姒深心中那?点微妙沉重的情?绪,被这句话瞬间吹散,他嗤笑,“谁说是克死的。”
他嗓音微冷,带着数不?尽的寒意,“都是克忠自己杀的。”
“怎么会?”云栩栩愕然。
姒深眼里的深色令人看不?透,他冷冷道,“怎么不?会。天道要杀人,克忠便能手足相残、杀妻弃子。?谓正道魁首,不?过是天道的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云栩栩一直知道,大师哥不?喜欢师父,但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直白?地表达厌恶,她隐约觉得,姒深可能与这三人有关,但她不?敢问。
如果?真有关联,她那?样做等于二次伤害。
云栩栩没?问,姒深却自顾自开?口,讲故事一样,说起这几人的恩怨。
原来,克忠本名宁执道,与宁执心是亲生兄弟,但两人性格截然相反。克忠与他法号一样,克己复礼;而宁执心则潇洒恣睢。
两百多年?前,两人偶入秘境,发?现一本竹简,里面是秘境主人的自传。
主人称: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天道为恶、欲灭人间。他想将这件事告知天下人,但被天道发?现,欲置他于死地。他只能自创一方小天地,将自己毕生功力和记忆留下,希望有缘人能发?现。
两人看完竹简,都不?太相信。只是克忠是完全不?信,而宁执心则半信半疑。
“之后?呢?”云栩栩忍不?住问。
姒深:“之后?,宁执心取走?了功力和记忆,经过二十?年?的调查,发?现秘境主人极有可能是正确的,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哥哥,而当时已经是一宗之主的克忠真人,以宁执心入魔为由,亲手杀了他。”
云栩栩皱了皱眉。
姒深继续道,“又过了一百多年?,克忠封住记忆下山历练,娶妻生子,没?想到?他的儿子是‘祸根’——传闻中的乱世之人,克忠又手刃亲子。”
自从到?这里,云栩栩紧皱的眉就没?松开?过,她按住不?断跳动的眉心,片刻后?,沉沉道,“这两件事,每件事中间都好像缺点什么。克忠又不?是疯子,怎么会凭借一个想法、一个传言便杀人。”
姒深不?答反问,“你不?觉得,这两件事听起来似曾相识?”
云栩栩思索片刻,灵光一闪,“前几日的道魔之战!起因也是一个传言,传言司空渊违逆天道,?以,正道才会打过去。暂且不?论两次的传言从何而来,我们?单看结果?,天道的敌人都死了……”
顺着姒深引导的方向,云栩栩的思路逐渐明朗,“假天道一直在铲除异己,克忠便是他手中的刀,反推出来,克忠一直能和假天道联系!”
因为推出关键信息,云栩栩脸蛋兴奋地泛红,随即又皱眉,“如果?克忠是假天道那?面的人……”
那?这场仗,将会无?比艰难。
“那?倒未必,克忠一心忠于天道,因为他认为那?是正确的,可如今天道为假,他未必会执迷不?悟。”姒深摇动折扇,语气中的厌恶已经悉数收敛,又变成平日慵懒高傲的样子,“而且,克忠与假天道为伍又如何,不?过一个渡劫,杀了便是。”
云栩栩目瞪口呆。真想大声质问:师哥,您一个筑基修士,与渡劫中间差了五个大境界,怎么有脸说‘杀了便是’?
但看着姒深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又觉得,他真能轻而易举杀死克忠。
云栩栩在两个念头中摇摆不?定,末了,才察觉出不?对,“师哥为何告诉我这些?想让我调查克忠?”
如今,与假天道有关的任何事都很重要,克忠至少和假天道联系了两百多年?,没?准会知道些什么。
表面上,她和克忠关系还算亲近,难怪要找她调查。
姒深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说‘这种小事还用得着你?’
他懒洋洋解释,“我只是告诉你,这些墓碑是克忠的弱点。当年?他自诩正义之师,手刃血亲还能说得过去;如今时过境迁,这些怕统统变成心魔。如果?你想杀他,可以利用这点。”
云栩栩:?
她茫然了,“我为什么要杀克忠?”
“你既烦他,当然会想杀他。”姒深不?耐烦地解释。
云栩栩:??
她算是服了大师兄。难怪平时不?爱说话,一定是知道这张嘴太招人恨。但想起她刚说讨厌克忠,他便带她来这里,云栩栩的心就变得格外柔软。
像是一锅煮沸的糖水,粘稠温热,味道浸入空气,五脏六腑都跟着甜。
云栩栩难得温和下来,拽着对方的袖子,轻轻道,“谢谢师哥。”
她站在眼前,头温顺地垂着,睫毛轻颤,宛如一把小刷子,扫过他的心尖。
姒深摩挲下指尖,按下那?股痒意,缓缓道,“还想杀谁,都可以与我说。有我在,你不?必怕任何人。”
看着对方陡然愣住,姒深眯眼舔了下后?牙,又补充道,“只要给钱。”
云栩栩:“……”论狗,真是谁都不?如您。
她嫌弃地挥手,“我谁也不?想杀,您还是去别的地方扩展业务吧。师妹还有事,慢走?不?送。”
姒深也不?恼,勾唇笑笑,便真的拿出剑,御剑离开?。剑虹冲天时,他隐约回头,看见云栩栩拿着一炷香,正在宁执心的墓碑前鞠躬。
姒深唇角的笑意更深。
***
三个墓碑,两炷香。
云栩栩站在没?燃香的墓碑前——宁风的墓碑前,垂眸沉思。
夜风拂过,带动她黑色的衣摆,扬扬纷纷,宛如一面飘扬的黑色旗帜。发?丝拂过耳畔,蹭得有些痒、有些热,这种感觉就像刚刚姒深对她说,有他在、她什么都不?必害怕。
五指拂过墓碑上的名字,云栩栩看了片刻,恍惚笑了,“你说得对,我确实什么都不?必怕。”
语气凝重,仿佛下定某种决心。
突然,暗处传来稀稀疏疏的声响,就像风吹动草丛。云栩栩却陡然开?口,“既然来了,师父为何不?现身。”
一个脚印凭空出现在地面,再眨眼,克忠真人已经站在眼前。他不?复之前的端正严肃,如今头发?略微凌乱,法衣上沾着枯草叶,瞳仁中偶尔有红光闪过——那?是入魔的前兆。
克忠盯着墓碑,“为何只上两炷香?”
云栩栩捂着嘴,假装惊讶,“师父说的什么话。人还没?死,为什么要上香?”
迎着克忠陡然凌厉的目光,她继续道,“况且,这不?过是三座空坟。如果?世间真有魂魄,想必宁前辈和司空前辈也绝不?会踏足此处,上不?上香,又有什么区别?”
脸色几度变化,克忠死死看着云栩栩,“你知道了?不?……你恢复记忆了。”
“徒儿惭愧,就在刚刚,恰好恢复了?有记忆。”云栩栩以同?样的目光回望,语气森冷,“若是没?恢复记忆,还不?知道师父做过这么多‘大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两三章(???)就结局了,如果做不到,我就删了这条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