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北洲飘起白雪。云栩栩独自坐在圣宗高处的结界上,眺望凤临城。
为了预防奸细,城里实?施宵禁,守卫躲藏在暗处,偌大的城池不见一个人影,连猫狗都蜷缩在角落,没有丝毫动静,整个凤临宛如老?式的黑白默片,安静、压抑、死寂。
唯一的亮色,是?家?家?户户门口的红灯笼,年关将至,百姓为求平安,都会在大门屋檐下点上一盏红灯笼,红色的烛光在黑暗中连成一片,摇摇晃晃,像无数条错综变换的曲线,弯弯扭扭交汇在一起。
雪花越下越大,在肩膀落了一层,云栩栩起身,抖落大红披风上的雪花。低头时,突然觉得自己也是?一盏灯笼,孤单地悬挂在圣宗这个巨大的建筑顶端,可惜的是?,她没有光,也无人在她左右。
望着脚下一片黑暗,云栩栩叹了口气,‘明天一早,叫侍者们在宗里也点上灯笼吧,这样看?上去太吓人了。’
圣宗没有灯,也没有人,她独自站在上面?,仿佛站在深海巨兽大张的嘴上,不知何时会被吞噬,十分恐怖。
正?想着,身侧有微风拂过,吹走她身上所剩无几的雪花,还有什么东西随着风落在她掌心?,云栩栩低头,看?见了两颗比拳头还大的夜明珠,非常耀眼,几乎赶得上白炽灯,在黑暗中像是?两个太阳。
被强光刺得闭眼,云栩栩随手将东西塞进披风,捂得严严实?实?,确保不会露出一丝光,才转头道,“从无量海域回来的?”
司空渊“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她全身,嫌弃道,“你把棉被披身上做什么?”
大魔头身穿他的半永久玄色衮服,衣服很薄,却有一种沉重的感觉。而云栩栩套着厚厚的斗篷,将她从头到脚裹住,巴掌大的脸都被领子遮住。又因为要盖住怀里的夜明珠,她整个人变成了圆圆的球形。
一手按着披风,云栩栩露出‘没办法’的表情?,就连灵动的双眼,都弯出无奈的弧度。世?上有一种冷,叫青枝觉得她冷。
小丫鬟看?见她半夜出门,立马拿出最厚的披风,软磨硬泡系在她身上,根本拒绝不了。
虽然厚了点,但还是?蛮好?看?的,红色披风上点缀着孔雀羽,像一只腾飞的凤凰。云栩栩低头,想为衣服辩解两句,却看?见了有趣的一幕。
夜明珠的白光穿透红色布料,隐隐闪烁,宛如她在发光,像是?一只红色的萤火虫,又像……一只点燃的灯笼。
如凤临城的万千灯火一样,如今,她的身上也有光了。
眼中的晦涩不自觉褪去,盈满了快活的笑意,云栩栩偏头想了想,忽然拿出青枝给她的第二件斗篷——一件更大的红色雀羽披风,不管不顾地罩在司空渊身上。
周围的暗卫主动退下,他们若是?继续看?下去,怕是?要直接没命。整个黑暗的穹顶只剩他们两人,司空渊挑眉,“干什么?”
大魔头眉宇间充满嫌弃,但也没扔下衣服,任由她折腾。
系上披风的带子,又分出一颗夜明珠塞到司空渊手里,云栩栩捂着两人衣服,像孩子捂住两块糖果,掩饰不住兴奋,“你看?,我们像不像两只红灯笼?”
这样,他们就都有光了。
“……”
司空渊:“就为了这个?”
他从厚重的斗篷里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指节轻挑,云栩栩的乾坤袋瞬间落在他掌心?。勾开?上面?的细绳,司空渊从里面?拿出一个足有两米高的六角灯笼。
大灯笼是?方形的,侧面?有六个面?,每面?都是?一幅山水图。司空渊抖落两人的衣服,牵着云栩栩迈进了最近的一面?。
一阵天旋地转后,云栩栩首先闻了花香,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旷野中央,脚下是?柔软的青草和鹅黄色的碎花,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她抬头,看?见了湛蓝色的晴空与高翔的飞鸟。
“这是?哪里?”云栩栩问?道,随即感觉到手掌有毛茸茸的触感。
偏头,一只小鹿正?瞪着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蹭她手里的夜明珠,像是?把它当成某种果实?。
在这样明媚的环境中,夜明珠也显得没那?么刺眼,云栩栩收起夜明珠,换成几块豆饼,掰碎了喂给它。
“把实?景压缩入画中,是?介于真与假之间的存在。”司空渊等她喂完鹿,向后一拽,两人瞬间又回到了圣宗顶上。
摇晃两下站稳身体,云栩栩重归黑暗,因为没了夜明珠,又陡然从明亮的地方陷入昏暗,她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感到自己的手被紧紧握着。但尽管如此,她却不曾如刚才一般,陷入沮丧。
光就在我身边,她这样告诉自己,回握住对方的手。
等眼睛适应了黑夜,她开?始好?奇地拨动灯笼,让六幅画依次出现在眼前。第一幅就是?她刚才进入的草地,接下来是?大海、森林、荒漠、雪山,最后一幅则是?一面?白纸。
戳戳白纸,云栩栩转头问?,“这个是?什么?羊吃草图?草被羊吃光了,羊吃完草走了?”
黑眸闪了闪,司空渊摆手,第一幅画重新转到眼前,他做了一个向外拉的动作?,瞬间,画中的世?界出现在两人身侧,蓝天白云青草地覆盖了圣宗黑暗的景色。
司空渊道,“最后一幅,等你自己来画。当你学会操控真与假,就能将你所想留在画中,”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悠长,“又或者,将你所想拉入现实?。”
随着司空渊收手,四周的景色重归黑暗,灯笼也变成小小一只,落在她掌心?。云栩栩似懂非懂点点头,盯着灯笼的目光,逐渐从简单变得复杂。
半晌后,她收起灯笼,一只手用力拽着司空渊衣服的一角,沉默不语。
司空渊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并没催促,只眯眼盯着她,等待她主动开?口。云栩栩能清楚地感觉到来自对方的视线,睫毛颤了颤,她小声开?口,“今天无量海域上的事?,还有其?他事?……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在城内散布流言,让她处理?圣宗政务,甚至以她的名义杀死叛军……经过无数天的思考,云栩栩终于明白,这些事?都是?司空渊亲手策划的。
她当然会困惑。
因为这些事?和送她灯笼不同,它们已经不属于‘喜欢’的范畴,更像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他在将她重塑。塑造成一个更强大、但不太像她的人。
司空渊知道,她今夜等他,就是?为了这句话,他捏着她的后脖颈,逼她抬头看?向自己,如同老?师一般教?导她,“御下之术,讲究恩威并施。迄今为止,你做的很好?,但还远远不够。”
“有些事?……有很多事?,我都做不到,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云栩栩拍开?对方的手,她现在已经能随心?所欲做出这些近乎冒犯的、以前绝对不敢的小动作?。她低下头,语气有点无奈,还有点执拗。
“本尊知道,”舌头顶了下牙齿,司空渊看?着小姑娘气呼呼的动作?,莫名有些心?痒,指尖停留在她的下巴,他慢慢道,“所以本尊替你做。”
他以她的名义杀死数十个正?道修士,其?中还包括一个化神,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敢小看?她。
云栩栩捏住对方的手,防止它继续作?乱,眼中像是?有无数错乱的线,理?也理?不清,“但是?,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现在东洲马上要攻过来,这样做对圣宗有什么好?处,还是?你有其?他计划?”
毫无疑问?,司空渊在将她塑造成一名合格的王,又或者说,让她在北洲修士眼中,称得上一个合格的王。云栩栩明白司空渊在做什么,她只是?不明白其?中缘由。
司空渊顺势拽住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接触她的一瞬,他暴动一整天的经脉终于得以放松。司空渊闭眼道,“你是?圣女,是?北洲半个王,理?当随心?所欲。他们是?臣民,自然该俯首臣服。一切本该如此,没有原因。”
这个解释不太像解释,至少云栩栩依旧疑惑,但她听出司空渊话语中的疲惫,知道他已经不想回答了。
司空渊抚着她的长发,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只是?压低声音安抚她,“不必担心?。从今以后,所有人都将畏惧你、归顺你,对你惟命是?从,你将成为北洲真正?的王。”
午夜过半,灯笼纷纷熄灭,凤临城彻底陷入黑暗。大雪不知何时也已经停下,整个城市似乎都睡去了。
站在黑暗之中,被近乎呢喃的声音笼罩,云栩栩忽然生出个荒唐的想法。她觉得司空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他在幻境中的承诺——你将永远不必害怕。
这个想法荒诞又可笑,但落在司空渊身上,似乎又十分合理?。她喃喃开?口,“司空渊,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听我的,人心?善变。更何况,哪怕北洲能做到,还有东洲、西洲、南洲,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永远都有新的问?题与挑战,为什么要执著于此?”
云栩栩的本意是?说服对方、不要继续这样做。但没想到,司空渊脑回路完全不同,他沉声问?,“你想去东洲?”
云栩栩:“……”她说了那?么多,司空渊竟然能问?出这个问?题,他如果有语文老?师,怕是?会当场气死。
不等她开?口,司空渊已经自顾自做好?决定,他翻出好?多厚重的竹简,全都扔给她,“这些也背下。”
粗略翻看?竹简,内容和七十二圣使的人物传记差不多。只是?这一次,换成了正?道的人,第一页,就是?克忠。
云栩栩捧着厚厚一摞竹简,陷入沉思——
所以,大魔头就是?想让她背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