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朝廷大事根本轮不上她一个小宫女插嘴,阿初都不用细想霍景煊为何要这么问她,就给出最妥善的回答:“国家大事,奴婢不敢置喙。”
“朕让你说,你说就是。”霍景煊侧身看她,深邃的眸中闪着不分明的笑。
阿初相当怀疑自己被认出来了。
依照常理,她应该同姜大人一样义愤填膺,将书写这篇檄文之人一顿臭骂。
可那是她爹。
爹爹含辛茹苦将她抚养长大,她绝对不能骂爹爹。
阿初不敢让霍景煊久等,尽可能语气平静地说:“盛相人在南方,写这篇檄文说不定是身不由己。”
霍景煊听她出她语气中竭力隐藏的担忧,继续逗她:“阿初觉得该如何处理呢?”
阿初没想到他会继续问自己,偷瞄霍景煊的脸色。
见他没有生气或不悦,阿初确定霍景煊不是在说反话,壮着胆子说:“奴婢觉得盛相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陛下可以试着招安,让他为您效力。”
姜大人嗤笑:“姑娘恐怕不知道霍长风的皇后就是盛泰的女儿吧?谁都有可能被诏安,唯有他不可能。”
阿初当然清楚这个道理,可她必须护着爹爹:“大人您又不是盛相,怎么会知道他的想法?盛相一向公私分明,若霍长风不值得他效忠,他不会愚忠。我们陛下是明君,盛相怎么会不懂弃暗投明的道理?”
霍景煊勾起唇角,虽然明知小丫头在扯谎,但心里就是觉得有趣。
姜大人反驳:“盛泰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他绝不会弃之不顾。”
“我们可以暗中联系盛相,表面上还与他水火不容,等到霍长风放松警惕,再与盛相里应外合,大周将士就能兵不血刃地夺下南方领土。”阿初怕自己说多了惹霍景煊不快,给他端茶,希望能转移霍景煊的注意力。
霍景煊接过茶盏,望着杯中茶叶,压着嘴角的弧度说:“阿初这碗水端得真平。”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最后无论他和霍长风谁赢,盛泰都能平安无事。
在场诸人都听出霍景煊话中有话,可除了薛城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初倒是也听出点苗头,可霍景煊刚被她爹骂完,理应不会对她这么客气才是,又只能不往这方面想。
姜大人以为阿初是霍景煊这几日新看上的小宫女,只当他在和新欢打趣,没有放在心上,继续道:“陛下,盛泰的确才干过人,但他绝不会投我大周,留不得啊。”
一直沉默站在他身侧的王大人忽然道:“倒也不是没可能。”
众人的目光看向他。
王大人冲霍景煊拱手做礼,言简意赅道:“臣记得盛泰还有个小女儿,两年前失踪,我们可以从这上面做文章。”
阿初懊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手在袖中紧握成拳,不让自己表露出异样,聚精会神地观察屋内情形。
正在喝茶的霍景煊瞥了眼王大人,没有说话。
王大人说:“臣曾打听过盛二小姐的下落,但一无所获。听闻二小姐身体不好,自出娘胎就没断过药,也就是投胎在相府才能多活这十来年。盛家南迁时走得匆忙,把她落下了。她一个每月都要昂贵药材续命的深闺小姐,若无人护持,绝活不下去。我们可以把她的死推到霍长风头上,这样即使盛泰不降,也会与霍长风产生嫌隙。”
薛城偷瞄阿初,心想王大人您可真会说话。
阿初狠狠瞪了眼王大人,没想到他看起来长得白白净净,实际上一肚子坏水,竟然想用她去骗爹爹。
她担忧地看向霍景煊,生怕他会采用这一建议。
霍景煊听着王大人的话,冷不丁想起阿初身上的浅香,分辨出其中的确带着一丝很浅的草药清香。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抹幽香是怎么调出来的。
霍景煊想得出神,阿初误以为他是在考虑王大人这番话的可行性,心中着急。
爹爹如果真的跟霍长风心生嫌隙,不仅爹爹有生命危险,姐姐夹在中间也两头为难,说不定会因此被废。
哪怕明知这里并没有自己说话的地方,阿初还是尽可能装出为霍景煊考虑的模样反驳王大人:“王大人,万一盛二小姐是被盛相秘密保护起来了,以此去离间盛相与霍长风,反而会让盛相更加坚定地站到霍长风那一头,还请慎重考虑。”
“盛泰现在还在秘密派人寻访小女儿,他绝对不知道盛二小姐的下落,姑娘可以放心。”王大人说。
这两年在宫中消息闭塞,阿初最怕爹爹和姐姐放弃找她,可没想到这样反而让人发现了利用她的机会。
霍景煊看着她心中焦急却不敢表露出来,放下茶杯说:“此事再议,檄文的事让翰林院看着办。”
这话是让翰林院的人用笔杆子骂回去,显然还没有跟南方开战的意思。
两位朝臣明白霍景煊的意思,虽然两人都有心再劝,但知道霍景煊在军事方面的决定不会轻易更改,便都忍住了。
朝臣告退,阿初这才惊觉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也想离开。
霍景煊却没让她走,抬眼问她:“这两年想家吗?”
阿初暗暗用指甲掐了自己一把,尽可能语气平静地说:“偶尔也会想家,但既然入了宫奴婢就会好好当差。”
霍景煊听着小丫头满口谎话,继续问:“阿初家住哪里?”
阿初时刻记着自己现在叫“陈芳初”:“奴婢家住京郊的陈家村,一日路程就到。”
这些都记载在册,霍景煊早就知道了。他望着阿初坚毅的面容,很难想象七年前那个被蛇咬一口都能哭好久的小丫头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沉默片刻后,霍景煊说:“朕给你三天假,准你回家一趟。”
阿初意外,她总觉得霍景煊是怀疑她了。可若是如此,以霍景煊的身份完全不必跟她虚与委蛇,直接拿下就是。
能出宫总比被困在这里好,阿初琢磨趁机去南方找爹爹,真诚道谢:“多谢陛下!”
霍景煊微微颔首,望着她远去并未多说什么。
……
第二日一早,阿初就去找霍景煊辞行。
她入宫时除了头上的青玉簪,只有一身陈旧的粗布衣裳。袖口与领口都被洗得褪色发白,手肘两处还打着补丁。
别人家姑娘进宫都挑好的穿,只有她一人穿着身难看的旧衣裳,为此没少被人笑话。
如今头一次出宫,阿初只能换回这套衣裳。
即使衣服老旧难看,但依旧难掩阿初明艳的面容。
霍景煊看着村姑打扮的她,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他压下这股说不清的情绪,只淡淡吩咐了一句:“路上小心。”
阿初谢恩离开,走出含章殿时,薛城递给她两样东西:“这是姑娘的身份文牒和路引,千万要保管好,不然可能会被当成细作抓起来。”
阿初从前只知道有这两样东西,但从没见过。本想借机搞一份好偷跑去南边,但现在看到上面写明了她的身份、所去地点和时间,阿初的心凉了一半。
这让她还怎么偷偷溜去南边找爹爹?
她不敢表露出心底的失望,谢过薛城,这才把文书和自己攒下的月钱一起妥善收好,迫不及待地着朝宫门跑去。
时隔两年,阿初第一次迈出皇宫,觉得外面的天都比宫中看到的要蓝。
她强忍住心中欢喜,按着记忆中的路线朝丞相府走去。
虽然听说相府已经被查封,但万一爹爹走的时候给她留下过什么暗号呢?
而且她整整两年才攒下十两银子,阿初虽对十两银子能买多少东西没概念,但害怕这点钱不够她去南方,打算先回府去看看她埋在院子里的私房钱还在不在。
离开皇宫的戒备区,宽阔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小贩沿街叫卖、酒肆茶楼歌舞升平,好一派繁华热闹。
阿初从前来往皇宫与相府都坐马车,她辨认了半天方向,总算绕着圈走到相府门口。
门匾已经被摘掉,没有阿初熟悉的“盛府”两个字,只有一个脸盆大的蜘蛛网挂在那里。朱色大门上用封条贴着,落款还是两年前。
望着近在咫尺的家,阿初眼眶发红。
她忍住眼泪,朝四周张望,希望能找到爹爹派来的人。
可附近除了路过的行人就只有叫卖的小贩,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人。
昨日王大人的话让阿初知道现在还有对自己不利的人在找她,她不敢在门口停留太久,绕进相府旁边的一条小弄堂。
她记得后院墙角有一个狗洞,被茂密的杂草挡住了,平时看不出。洞口不大,但以她的身量应该能钻进去。
然而跑到后院,她却发现洞口已经被堵住。
阿初又是失落又是难过,狠狠踹向被堵起来的狗洞。
她希望这是假的,希望自己能一脚踹出一个洞来,可结结实实踢上去一脚,非但震得她脚疼,还直接让她摔倒在地。
落地的一瞬间,疼痛立刻传来,阿初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落。
她想起两年前自己死里逃生却得知被抛下时的彷徨与害怕、想起这两年受的委屈、想爹爹、想姐姐,还想死去的哥哥……
阿初越想越伤心,却依旧不敢让自己大声哭出来。
她知道哭没用,努力压下自己心底的难过,擦掉脸上的泪水,忽然听见一个轻浮的声音从声旁响起:“哟,小妹妹哭什么呢?”
阿初顺着声音来源望去,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黑皮肤男人正不怀好意地望着自己。
这眼神让阿初浑身不舒服,她下意识后退两步,转身想走。
小混混追上去,挡住阿初去路,同时将她往墙角逼:“妹妹别走啊,有什么委屈告诉哥哥,哥哥帮你出气。”
“不要你管,走开!”阿初怒斥。
混混并没有被威慑到,甚至更加高兴:“美人儿生起气来也这么漂亮,真是叫哥哥我喜欢。妹妹别哭了,跟哥哥回家,哥哥好好疼你。”
他伸手想去摸阿初的脸,阿初又是害怕又是嫌恶,狠狠往他脚上踩了一脚。
混混惨叫一声,阿初趁机推开他,拔腿就跑。
“你给我站住!”混混忍痛追上去,可他毕竟伤到了脚,跑得稍慢了些,让阿初有幸跑出寂静无人的小弄堂,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
可她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混混追上来一把握住她手臂。
阿初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你放开我!”
她的声音引来周围人群的注目,混混察觉到,脸上的狰狞化作虚伪的笑意,冲众人笑道:“我娘子跟我闹脾气呢,没事,都散了吧。”
阿初挣扎着反驳:“我不是他娘子!我不认识他!”
混混的手隔着衣袖紧紧握住阿初的手臂,恨不得将她手臂捏碎,可脸上却对她笑得更加和煦,就连语气都非常温柔:“娘子别闹了,有话咱们回家去说。你想买的首饰我给你买就是。”
旁边甚至有人劝阿初:“诶呀,小两口就别闹了,你夫君人不错啊。”
“我真的不认识他!”无论阿初怎么解释,就是没人站出来帮她。
混混面露得意,心想捡到个这么漂亮的姑娘真是赚翻了。他拽着阿初往僻静小巷中走去,阿初力气不如他,渐渐被他拖动。
她心中绝望极了,这一刻甚至后悔出宫。
就在这时,一枚青色叶片从阿初面前飞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断了混混的喉咙。
温热的血溅了阿初一脸,在人群恐惧的惊呼中,她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