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一名白衣俊朗,笑意温温的郎君随一队胡商来至长安,他在倾城楼前望了一望,走进去,说:“我要上九层台,见李月娘。”
此年,关于九层台和李月娘都早已被长安中的人遗忘在岁月的尘埃中,
他的鼻子和嘴巴像苏三,一双凤眼却像极了月浓。
他一个人,却点了两个人的酒菜。
若是请客人也就罢了,或也可能是有同伴未至,只是酒菜一端上来,他就拿起自己的一份开始吃,吃到最后结账,那客人或同伴的人也未看到半点影子。
另一份的酒菜就完完整整摆在另一个方位上,不过热的时候端上来,冷了就撤下去。
他常来,每次皆是点两份酒菜,自己吃一份,剩一份下来,
熟了之后,就有人问他这么做是何故。
他说,是家训。
他说,小时阿爹就如此,说唯有如此,阿娘才会开心。
他从未见过阿娘,对她的事迹、音容笑貌、喜好却如数家珍。
有次他听阿爹说阿娘的事听得不耐烦,就抱怨说,一定要找个郎君来喜欢,这小娘子太麻烦了。阿娘也是个麻烦鬼,幸好他没有,不然,要讨厌死。
那是他温柔耐心的阿爹首次发脾气,学着草原上的家长教训不听话孩子的手段,将他绑在树干上,拿树枝抽打,
那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粗暴的对待,不禁气怒难禁,边哭边叫,苏子瞻,你太坏了!不配当我爹爹,也不是个好郎君,草原上那么多的好娘子喜欢你,对我又和善,对你又体贴,你为什么从来不理,只伤她们的心。我不要你这个铁石心肠的爹爹,也不再听你讲那个麻烦女人的事!
阿爹呆看他,好半晌才忙将他放下来,急着要看他的伤口,
他因为生气,推开阿爹跑了,
夜里似睡非睡时,他感到阿爹掀自己的被子,脱下他的衣裳,上药,他还闻到阿爹身上浓重的酒气。
他听阿爹叹息说,月月,我做的一点都不好,这孩子越长越像你,特别是一双眼睛,小时候一旦他泪眼汪汪地注视我,说要什么,我看着他那么一双眼睛,就怎么也拒绝不了。今天从他口中听到我的名字,那一瞬,我几乎就回到了那年,你初至长安,在长街上得罪霍玉奴,后来同我大闹脾气的时候,你也是那样的气急败坏又委屈万分地看我,叫人多看一眼就不忍心。
他一向知晓阿爹对他的一双眼睛情有独钟,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缘故,自此他便有了对着水面照看眼睛的习惯,不得不说,这么一双眼,生在他脸上成了点睛之笔,
他这才开始对那个阿娘产生好感。
甚至好奇是个怎样的美人,即便麻烦成那样也能叫阿爹念念不忘这么些年。
以往他听阿爹说阿娘是个世间难寻的美人,总以为是阿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如今看来,倒是却有可能,再拿自己这双眼与整个草原上女儿的一比,就也觉得阿爹看不上她们情有可原。
只是那之后,阿爹却从不向他提起阿娘,只是喝酒发呆的时间越发多,
他也只能从他醉后的只言片语中找到阿娘的影子。
到他十五岁佩刀宣布成年那年,阿爹来辞行,从此岁月长久,天地广大,再也见不到他的影子,
阿爹走的那天,是唱着歌走的,一手柱拐杖,一手捧着一个骨灰坛如待恋人,
他边走边唱: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唱到最后,他顿了顿,又重复唱了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三哥,我必不叫你忧伤终老就是。”她说。
长安内的酒客换了一茬接一茬,早忘了倾城楼的李月娘是何人。
他吟起《佳人曲》,人们就说,那是名动一时,昭阳殿李夫人的曲子,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可惜那李夫人入宫只活了十个年头。
连他都不禁怀疑,难道自己阿爹竟同内廷的李夫人有一腿,才生下他,由于怕被砍头,躲到大漠。
一个中年郎君不知何时坐到了他身旁,问:“你叫什么?”
被问及名字,他面上难得有了忸怩,说:“孟月,字子衿。”
像个小娘子的名字,其实原本叫孟念月。
问话的正是倾城楼的掌柜,人称冷面掌柜,
孟月问:“你又叫什么名字?”
那掌柜不语,忽然问:“你阿爹日常都会提及哪些人?”
孟月说:“十岁前他还爱说阿娘如何如何,那时候也会提到旁的人,如明月、清风还有冬离。不过后来就不提了,因为不提阿娘,连带着再不提及任何故人。”
看那掌柜数眼,问:“你是这几人中的哪个?难道是清风伯伯?”
那掌柜闻言愣了愣,说:“你唤我伯伯?”
孟月奇怪看他,问:“难道你不是与我阿爹同辈,又较他长些?”
那掌柜冷冰冰的面上出现了个不大成功的笑容,说:“既然你来长安了,以往我替三郎君打理的产业就交给你。”
孟月想了想,就说:“好是好,不过只在长安待几年,往后还是要离开的。那些产业既然交给你,就仍是你的。”
不过两月功夫他就对交到手上的产业了如指掌,并且做得风生水起,
看他的行事,清风忍不住叹:“当年三郎君十一二岁接手难全阁,雷厉风行,二人极像,只是···”
他静了静,才又说:“只是亦正亦邪的行事方式却像极她。”
她是谁,孟月在脑中一转,就猜出来,
只是奇怪,这位伯伯,不是阿爹当年的忠将吗,怎么提及阿娘的语气,那般耐人寻味?
便问:“我阿娘是个怎样的小娘子?”
清风说:“她呀,是个万里挑一的佳人····很善良。”
想了想,忙又说:“同三郎君极为般配。”
孟月奇怪地大量起清风,问:“你喜欢我阿娘?”
虽是疑问句式,语气却是陈述。
清风面色一僵,惊讶:“你怎么会知道?”
孟月伸出两根指头向眼前一弯,道:“我有眼睛,而且还是两只。”
又问:“为什么喜欢她?”
清风面有尴尬之色,说:“你确实是三郎君带大的,怎么只有外表看起来像他,性情几乎同她一般无二?”
孟月龇牙,说:“我乃是我阿娘的儿子,自然像她。你还没回答我问题。”
清风呆了呆,摇头答:“不知。”
又说:“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他们都说这传唱的乃是名极一时的李夫人,于我而言,却是对她唯一的念想。”
孟月摇摇头,问:“你怎么还活着?不是我阿爹的亲信吗?”
清风一时跟不上他的思维,问:“什么意思?”
孟月说:“你这么觊觎他的妻子,他竟然没把你杀了?到底是自负还是傻?”
他说着直撇嘴,一副不敢苟同模样,
清风面色一肃,道:“三郎君绝非那种人。”
孟月便说:“那又如何?世上心爱之人唯一个,忠诚的亲信嘛····很难选吗?定是他傻的可以,才看不出来。”
清风沉默一瞬,才说:“三郎君并非不知。”
“他曾····于病重时将她托付我照料。”
孟月简直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问:“不该越是病危越该将你斩草除根吗?”
清风一呆,慢慢才说:“是啊!可是他那时却说,她性子刚烈,倔强,又偏有个极易心软的毛病,最是经不得温情长久纠缠,往后我若是去了,你只需时时守着她,做不到极尽温柔体贴,至少也要不离不弃,至死方休。她这个人看着无坚不摧,却最怕欠人情,你只有做到叫她毕生都还不清之时,她也就接受你了。”
清风现在回忆中,笑了笑,叹说:“我自以为隐秘心思,永远不会叫人知道,却不知都叫三郎君看在眼里,于是问他怎么知道的,三郎君却笑说,清风是我身边出了名的铁面铁心,又怎么轻易被个小娘子几句威胁逼退,寻常郎君若是不愿,有怎由得小娘子为所欲为,更别说清风武功高强,眼明心亮,更不能推不开小娘子的强吻。这样只有一种可能,前者,他是被戳中了心思,还是被最不该的人无意说破了最隐秘难言的心思,才一时乱了方寸,后者,便是他自己也想,甚至渴望已久。他说,清风,这就是为何我敢将她交给你,以往我可能因此会对你忌惮甚至防备,但是人之将死,放眼望去,这世上也只有你同我待她的心情一般,这样的事,我以为可贵又难得。他说,我了解的为人,不说十成十,也有七成,你能为忠义逼迫自己放弃一己之私愿,将来必定也能视她若珍宝,况且有我在前,她与你曾是求而不得,你又怎么会比我做得差,甘心不待她好?另外你身体强健,四肢完好,也能给她更多。”
说到这,不知想起什么,清风面上神色怪异起来,似乎悔恨,又似乎无奈,说:“三郎君待我如此,我却因了他的话生出贪念来,故而当月娘哭求说她怀孕了,叫三郎君相救时,我下意识不肯信,认定是谎话,将她拒之门外。便是这一念之差,导致往后的许多祸事。”
孟月听得哈欠连天,忍不住说:“所以你们还活得好好的,你和我阿爹两个?”
清风跟不上他跳跃思路,愕然问:“什么意思?”
孟月起身,伸了个懒腰,边说:“我阿娘知道你们将她当作物品让来让去,不会一气之下杀人吗?如果是我,大概不会让你们轻易见到明天的太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