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醒来,人已经在马车上,就问:“三哥,我们这是要去哪?”
苏三说:“我们一路向东行,走到哪是哪。正好你上次并未来得及好好看看沿途的景致。”
马车上的日子,月浓往往时睡时醒,一日马车停在集市上,车帘掀开,苏三正望着街上卖花的小娘子怔怔发呆,
她凑上来,不高兴地问:“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苏三惊醒过来,见是她醒,喜不自禁,忙说:“自然是你。”
月浓扯他的袖子,盖在脸上哭,说:“你骗人,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一心只看别的小娘子!”
苏三忙解释:“三哥没有,只是看她手上的花美,就想着不知你什么时候能醒,若买来给你戴,定然很好。”
月浓抛了她的袖子,诘问:“那你最近总不肯亲我,你是不是嫌我面色不好,才这样?”
苏三被逼问得哭笑不得,探身在她面上落下一吻,说:“怎么没亲,你想多了。正好你醒了,三哥买朵花给你戴,好不好?你要什么颜色的?”
月浓抱住他的脖子,说:“亲错地方了。”
她于是仰起面,闭目。
苏三在她粉色的唇瓣上看一眼,立即别开眼,飞快印了她的唇,说:“好了。”
月浓睁开眼,说:“你敷衍我。”
苏三额头蹭着她的,说:“三哥怎么舍得。”
她一副一碰就碎的虚弱摸样,他根本是连一根指头也舍不得碰,唯恐稍有放肆,就再也见不到了。
月浓在他怀中窝了会儿,忽然就笑说:“三哥,我要做胭脂。”
苏三先是一愣,继而欢笑,说:“好,不过你说,我来替你做。”
月浓就说:“先买花。”
问:“要什么花?”
答:“红花、月月红或红蓝花都可。”
最终买来红蓝花,
月浓在旁指导,像捣药一样捣成浆汁,加清水包在纱布里绞去黄汁,再加酸栗子淘米水一起像淘米一样淘,黄色素被溶解,再绞,剩下的就是红色素。
最后得到很红很红的胭脂,
她正要涂在唇上,被苏三抢过来,说:“我来。”
月浓皱眉,说:“你不会把我弄得很丑吗?”
苏三就笑,涂好了,将镜子拿出来,给她看,
月浓勉强满意地点头,就见他已经拿来捣好的凤仙花,说:“给你染指甲。”
月浓一笑,将五指摊开伸给他。
染完了十根手指头,又替她脱鞋,染脚趾头。
她迷惑不解问:“三哥,你是不是给旁的小娘子染过,怎么熟门熟路?”
苏三气得在她脚心挠两下,说:“这世上除了你,谁家小娘子的手脚尊贵成这样。”
她痒得蹬脚,被一把按住,听他说:“别动。”
她只能乖乖听话。
手脚都染完了,又嚷着要换件漂亮的衣裳,苏三只能将箱笼里的衣裳一套套拿出来任她选,最终选了一套橘红的裙衫。
苏三就替她换上,说:“已经够美了,不需要再折腾了,免得累到。”
月浓一想,点点眉心,说:“你再给我画花钿,要梅花。”
说完就扬起面,闭目等待,
苏三只能依她,在眉心处点了四瓣一朵的梅花。
她就来回照镜子,说:“要不要换个发髻?”
苏三忙拿过她的镜子,抱住人,说:“已经美得游鱼都要沉了,无需换发髻。”
月浓嘟嘴,不信,说:“鱼沉了,大雁落了,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再好看,你也不肯亲我。”
苏三这才知道她这折腾了半天是为了什么。
有些无奈,又忍不住心疼,最终一闭目,妥协说:“谁说的,我是怕弄花你的妆。”
低头轻轻吮吸她的红唇。
吻毕,就见她原本苍白的面上升起红晕,是再好的胭脂也涂不出来的颜色。
那真是极美!
苏三看得有些痴迷,紧紧抱住她,说:“这么美的小娘子竟是我的妻子。”
昏昏睡睡也不知到了哪里,一日她醒来,不见苏三,有些奇怪地掀开车帘,
正见他撩起衣摆,向人下跪,一旁清风竟然不去扶他,反倒跟着跪下来,
最终求得一株看不出什么东西的药材,
他就欣喜若狂。
月浓才想到自己每次醒来所喝的汤药,那是黄眉老头临走前留下的方子,他说要去寻找给她救命的法子,只是至今仍旧了无音讯,苏三从不提老头,只是每次按照方子煎药给她吃。
她从不知道那药方中是些什么药材,到这一刻才有点清楚,为了她的药,他将一生的钱财和人情都耗进去,也未必能救回她,
而她死后的那么多日子,他一无所有在这世上如何存活!
在马车上这段时日,她总吃不进药,吃了就想吐,渐渐便失去耐心,不肯吃药。
于是她每吃进去一勺药都要耗费他巨大的耐心和时间,总是要千般哄劝,她才肯赏脸吃一口,他自此就成了守汤药的奴隶,一天下来为着她能多吃下一两勺药,一碗药总是温了凉,凉了再温,如此往复,直到药都蒸干了,才又重新开始兼新的,一个新的轮回又开始了···
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闹,他都没有点滴不耐,反倒有时被他缠得烦了,多吃下去半碗,他就要欣喜若狂,
也有路人实在看不下去,问苏三:“这位是你家女公子吧。”
苏三笑得一脸满足,说:“不是,是我妻子。”
但凡听了这话的人,都一脸见了鬼的神情,
这妇人,不就是娶来洗衣做饭生儿育女外加伺候自己的吗?
见苏三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药,月浓说:“三哥,我们别吃药了,好吗?这药吃下去,我老想睡。”
而不吃药,她也不过无故昏睡过去。
她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坚持。
苏三闻言,笑说:“我知道这药喝了人难受,不过良药苦口,你乖乖喝上一口。”
月浓撇开脸,说:“不喝。”
他以为她又闹脾气,凑上前来,却见她泪水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坠,
他再怎么哄劝,她只是默默掉泪,
月浓如此沉默抵抗了三日,苏三急得热锅上蚂蚁,眼里的绝望和哀伤一日日加重,
终于有一日,他急红了眼,就要下死力气灌她,
她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只是落泪,哀哀喘气,说:“我不想吃,别逼我,三哥,我没力气,也推不开你。”
他闻言,果然,不忍心逼她,狠心这种事,一向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
只是他眼里已转为疯狂。
那日晚上,他抱着她说:“好,以后,我们,不在吃药了。”
那一句话,他仿佛是下了必死的决心,才说出口。
只是自那以后,他看人的眼神变得冷漠,甚至看到有人生病受伤也不肯施以援手。
一日他们路过一个小村落,遇到一个抽搐不止的七岁小女孩,
她不忍,就扯他的袖子,说:“我们帮帮她好吗?”
苏三扯下车帘,说:“那是别人的事,不相干。”
月浓于是哭了,求他说:“三哥,你下去看看她,兴许就能救回来,三哥,你去嘛。”
这次他仍旧无动于衷,说:“我救他们,为什么没人肯救救你?”
月浓想起身下车,才一动就滚下来,
苏三急忙抱她起来,问:“你要做什么?让我来。”
她说:“那你去救她。”
见他不语,就伸手轻轻抚摸他的眼睛,说:“三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可是我不想你从我的喜欢里得到的只有怨恨和不甘,我要你开心快乐,三哥,虽然我病得很难受,可是因为你,我期待每一次睁眼醒来。我留恋这人世,也是因为你,可是我不怨恨,因为至少叫我遇到你,若非如此,生死一场,我又有什么舍不得?若是我将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三哥,那我们还是不要喜欢对方的好。我嘛,便要后悔遇到你。”
苏三眼里闪过泪光,闭目说:“你说的不错,我遇到你,该感谢才对。好,我救,。”
他们自此很少再管世事,醒着的时候,眼里只有对方。
为了怕错过她醒的时刻,他于是让她趴在自己胸口睡,自己不敢睡踏实,她稍有轻微动作,他立即就醒来,
可是,为了这,他许多日子没睡个安稳觉。
有的时候,她可能一睡几天,他就那样,没有一丝安稳地等着。
那一次,她睡了整整七日才醒来,
苏三抱着她问:“这一生,你有遗憾吗?”
她认真想了想,笑着拿脸蹭他的,因为怕听不到的缘故,她趴在他耳边说:“没有了,因为三哥对我太好的缘故。”
他苦笑,说:“怎么会好?我是叫你哭了一辈子。明明说了不是爱哭的小娘子。”
她笑说:“傻三哥,我那是专门哭给你听的,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哭,你就都会听我的,我这一生,好或不好,你也只说好。”
他说:“不过我有。”
她迷糊,问:“什么?”
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他说的是遗憾啊。
可是死的是她,他何来遗憾之说?
“这么长的路,都没背你走过一次。”
许久才听她断断续续地问:“三哥,你是不是早知道,爷爷是骗你的?所以你从不提他来救的事。你是装作不知道,骗我对吗?”
苏三笑得苦涩,眼里渐渐有泪,哽咽说:“傻月月,我怎么能不知道,你们是合起来骗我?那日你们说话,我就在门后听得一清二楚,后来道长交给我药方,虽然心知不大可能,我却总忍不住幻想,这药方至少真的能为我多留住你一天或两天。”
那日她说:“爷爷,三哥为我的死惊恐交加,常常半夜睡梦中惊醒,我不想叫他这么绝望,你帮帮我好不好?你去告诉他,自己知道哪里可能有救命的法子,再给他一个药方说能缓解病情安他的心。”
他那时就在门后,将她的话一字字听个真切。
既然她要他安心,他就装作不知道好了。只有他安心,她才能安心死去。
这日她醒来时,自己正趴在苏三背上,
前面是无尽的黄沙,身后是一长条脚印,苏三正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往后扶着她,
为了防止她掉下来,在两人腰至腹部之间以极宽的绸带绑紧,
她轻轻一动,苏三就有所察觉,
他说:“下一世,我去找你。”
她却说:“两辈子栽在同一个人身上,岂不是很可怜?”
忽然就任性起来,在他背上摇晃,动作虽然微弱,他也能感到,
她说:“不嘛,别找!我不好,总叫你等。以后,你要找个温驯的小娘子。让她等你。”
他沉默。
她就在他背上抽泣,眼泪流到他颈上,一直滑入他的胸口,温热而刺痛,他说:“他答应你,一定,找个温驯的小娘子。”
她放心了,就有说:“我又好些话没说,可是我又困了。”
他有些急,说:“别睡,我一定会找个温驯的小娘子。”
她“嗯”了一声,明明还没发生的事,他们似乎都看到了。
下辈子,一个一身火烈的江湖魔女,一个是一身长衫的闭目书生,江湖滔滔,狭路相逢。
他说:“岂非很不公平,我看他明明很喜欢她。”
他就说:“她是个坏的小娘子,我给你报仇,三哥。所以别喜欢她,但叫她喜欢你而不得,好不好?”
过了会,他又说一句:“可是,他明明很喜欢她。”
“哦”一声,她又开始犯困,说:“我梦到他了,眼睛像我,鼻子和嘴巴都像你。你要好好照顾他,他总问我爹爹,他很少病,腿也好好的,以后,能背你走很长很长的路···”
断断续续地说完,她静默了许久,忽然笑出声,欢喜道:“三哥,我好像听到歌声。”
他忙问:“唱什么?”
她说:“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冬之日,夏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三哥,好想···”
好想与你生同眠,死同穴。
苏三一眼看去,黄沙与天的交界处,一轮圆日红彤彤地挂在金色的沙子上空。
他说:“我此生都会记你在心上。”
这最后的一句,不知她是否听到,总归月浓嘴角微微翘起,不像是赴死,倒很有点睡着的意味。
三哥,你要在我新死还美的时候把我烧成灰,好不好?我美了一辈子,不想到最后落得个惨淡收场,毕竟做人要有始有终嘛。所谓的红粉枯骨最讨厌不过,我生是红颜,便是死了成了灰烬,那也是佳人的一把灰,好不好?
言犹在耳,宛如昨日。
这世上的存在轻易就能陨灭,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带着笑意离去,新死时仍美得旁若无人,最终被烈火舔成一把灰,仿佛这世上从未有过这么个美丽又鲜活的人。
这一刻,苏三无比庆幸,记忆总是不可磨灭的。
至少,她在他的记忆里永生。
在她之前,他的人生有许多孤寂,在她之后,至少是留了点东西下来。
苏三叹息一声,想道,还不是最坏,他至少还有一段美好的回忆了此余生。
人生不就是如此,浪里淘沙,三十岁之前就叫他淘到金子,也算得上幸事一件了。
他最后带着月浓的骨灰坛重新回到哈密,那个一日之间叫他的人生天翻地覆的地方,
他们曾约定好在此成亲,
他,一坛骨灰,一幅美人图,正是他昔年藏得楼兰公主的画像,想不到却是她。
世事这样兜了个圈,回到原处,她仿佛是个从未来过的人。
留与他爱意和思念长久。
他就在这里举行盛大的婚礼,凡过往之人都散一杯酒。
有人问他:“怎么没见新娘?”
他说:“她死了,不过生前我欠她一场浩大的婚礼,她如今人不在,我也要补回来。”
在众多宾客中,他看到乌孙太子希耶。
希耶不知从哪摘来一片绿叶,立在人流中旁若无人地吹奏起来,最终放下叶片,说:“原本就预备在你们婚礼上吹的曲子。”
苏三说:“谢谢你。”
希耶问:“以后准备去哪?”
苏三说:“先接儿子,旁的再说。”
直到宾客散尽,希耶仍坐着饮酒,
苏三将那幅美人图给他,
希耶接过,惊诧说:“你不恼我?”
又问:“你不自己留着做念想?”
苏三说:“以往或许会,但是如今,我看到你,就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与我一般心情,与我一般的念着她。况且她早印在了我心上,我的骨血中,无需一幅画纪念。”
他忽然想到什么,笑了笑说:“若是哪日我真的向你讨要这副美人图,你就杀了我吧。因为我要么是老糊涂了,要么是很少想她,以至记不清她的样子,要凭着这图才能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