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起身探了脉,说:“你与她不同,那丫头受了许多苦,身体已经先坏了一大半,自然受不住,你嘛,若好生爱惜,有的活。”
李妍呆了呆,忽然神色恍惚地说:“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位身份尊贵的公主,因为特殊的缘故从小被交给别人抚养,整个国家的百姓中常常流传出宫里有位公主多么多么受宠爱,我知道他们说的就是我的姐姐。说不上羡慕还是嫉妒,只是我对为了保护而将我偷放出宫的父皇产生了很奇异的渴望,我常常忍不住想,若在宫里的是我,他也一定会如此疼爱我。况且我知道母后正是为我伤心过度而病死的。在心里幻想久了,我就常常以身为公主感到自豪,对我的国家也产生特殊深沉的感情,可是有一天听说姐姐竟然不肯为这个国家牺牲,临阵脱逃,最终害得我们的国家灭亡,我恨这个姐姐,同时在心里决定替我的国家报仇,便委身另一个强大国家的君主,我要眼看着这个国家怎么将那个曾经侵犯家园的国家消灭。然而此时我找到那个胆小诺如的姐姐,她竟然想要再一次逃跑,甚至要跟随喜爱的郎君从此天涯海角幸福一生,于是我就想出一个毒计,临别前给姐姐喝一种毒酒,那种毒不会立即毒死人,而是在她体内种下毒引子,只要五个月内遇到极为悲痛之事生出死意就会当场毙命。我知晓她是个心地良善的小娘子,最看不得别人为她牺牲,于是将昔日昭阳殿内三十名宫人的惨状一一详述,我知道这封信一旦被她看到,她必死无疑。”
黄眉老头忽然双目通红,势若疯虎地冲上来,狠狠掐住李妍的脖子,吼道:“为什么要害死她!她不过不愿成为牺牲品!那丫头很善良,虽然总抱怨我喝酒,却从来不关酒窖,每次我出门喝酒前也都给我塞吃的。她是很刁钻,有时候脾气也不好!但是她从不害人!你给她看什么!看什么!那些人的死跟她有什么关系?全是刘彻杀的,是他杀的!他要泄愤,她就该死吗,啊?”
李妍被掐的面色青紫,舌头都吐出来,一个劲的翻白眼,
就在她几乎窒息而死时,老头忽然松手,说:“那丫头死了,我也该离开。”
对李妍,他已经无罪可恕!
对月浓,他怕是此生也不能了,虽然那丫头不会怪他。
“爷爷,你可是来赎罪的,身体不痛苦,心上怎么好受的起来。”
“向我赎罪和向旁人赎罪有何不同?总归爷爷你心有芥蒂,爷爷对我好是小爱,推己及人,才是大爱。”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他知道,丫头常常嘴硬,其实早就原谅他了。
黄眉老头一抹眼泪,一纵出了宫殿,几个腾挪飞掠,就消失踪迹。
李妍捂着脖子喘息,绢帛落到地上,被风吹开,
上书:不论你是否相信,你的姐姐在当年被大臣逼迫吃下毒药时就已经死了,我不过一缕住在她身体里的游魂。还有,即便你不杀我,我也只有十年好活,那是长大的代价。我以为还有很多时间与他在一起,可以慢慢想如何圆谎,如何找借口不与他白头偕老,如今看来,是不必要了,你给了我一个很正当的理由。我唯一后悔的时,当初花了那样长的时间恨他,我怎么知道说好的十年一下子就溜了。谢谢你还算仁慈,没叫我立即看信,给了我与他相处的五个月,虽然这五个月,我都没好好珍惜。
李妍一眼瞥到绢帛上随风飘动的字眼:十年。
她这时才霍然想起来,自己之所以指定五个月,正是楼兰国破的时间啊,她看着里面的百姓,她的国家在铁蹄下苦苦挣扎了五个月,之后就从此死去。
她不是仁慈,她是在心里恨毒了这个时间,
以至她连带着记混了毒的期限,是九个月,而非五个月。
想起自己告诉黄眉老头时顺口就说出五个月,她苦笑。
刘彻走出昭阳殿,忽然问身后的内侍:“你如今再给朕说说,这李夫人如今该是个什么样。”
那内侍道:“上,是不如不笑的李夫人。”
问:“何出此言?”
答:“她如今即便对着上,笑容里也带了难掩的苦意,对着旁人,笑的时候就更魂不守舍。于是奴才看,她不如不笑来得好。”
再说与苏三一行分道的孔安国,他来到渤海郡当太守,该当是红鸾心动日,
乘船时遇到打渔女,被她撒网起网的漂亮动作看得呆住,
不想对方一条硕大的鲤鱼砸过来,正好砸到他怀中,
孔安国再看向那打渔女时,忽然心啾啾然,
打渔女说:跛子,跛子,你怎么老跟着我呀?
又说:跛子,我今日打完鱼了,你快回去吧。
跛子,别再跟了,前面就是我家,被我阿爹瞧见,可要打断你的另一条腿。
有一天,打渔女伤心地说:跛子,原来你不是个普通的跛子,是大官,以后我们还会别见面了。
孔呆子说:你不愿同我做太守夫人,我对你做渔翁。
打渔女扑哧一笑,说:傻跛子,哪有人官不当,偏当打渔翁的,不过···我是当不好太守夫人的,你该找个好点的小娘子。
孔呆子难得不呆了,脑子灵光了一次,说:我什么时候是要娶太守夫人?我娶的是我的夫人。太守夫人常有,而我孔氏安国的夫人,不常有。你比那些现有的贵妇人们,珍稀多了。
渔家女就笑,说:那我若嫁你,可还能回来帮阿爹打渔?
孔安国说:自然能,姑父撒渔网,我就在一旁钓鱼,钓上的都给你们卖钱。
渔家女笑骂:傻不傻,一身的鱼腥臭,怎么当官儿?
孔安国:当太守是门学问,当你夫婿是另一门学问,当个渔翁则又是一门学问,你瞧我一一做来。
渔家女嗔他:什么学问不学问,我不懂。你就说,后日你到底来不来我家提亲?
孔安国笑得咧嘴,露出一拍鲜亮的牙齿,说:来。
两日后,
渔家女说:你还来做什么?日头已落下,我们往后别见了。
孔安国拦住她,急忙说:我只是花了点世间钻研怎么亲手抓一双活雁。
渔家女看了眼他的一条腿,问:那你抓到了吗?
孔安国笑,说:给我抓到了,我这就提亲去。
渔家女拉住他,面上发红,说:你回来,日头落山了,你才来提亲,不怕被我阿爹扫地出门?明日一早再来,你别来,让媒人来。
“三哥,我们成亲那天别请喜娘吧,你给我梳头好不好?上次我成亲,喜娘是请了,却没等来新郎。这次,有你就够了。”
“可是我只会梳双环髻。”
“那我必然是第一个梳双环髻成亲,还如此美貌的新娘子,凤冠也不要,沉死了,戴着,我一定走不动路。”
苏三将喜服放在浴桶旁的高凳上,颇有些不放心地问:“月月,要不三哥替你洗?”
她脸一红,掐他,说:“坏人,这还没到明天呢,你就急着洞房,美不美?”
苏三闻言一愣,才想到这点,面色也跟着红了,叹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月浓抬头看他,就说:“那你守在屏风外好不好?两刻钟我若还不出来,你就看我。”
他如此才走出去。
月浓醒来时,发现自己不是在浴桶,而是躺在婚床上,一身大红的喜服,正窝在苏三怀里睡。
苏三低头看她,问:“醒了?”
月浓心下猛跳,就问:“三哥,今日是初几?”
答说:“十六。”
月浓一哭,在他怀里扑腾双腿,怨他:“你怎么不叫我?我睡了三天三夜,错过了成亲,你怎么不叫醒我?”
然而她知道,自己一旦昏睡,是叫不醒的。
她就是气,就是怨,难道这辈子,自己注定嫁不成他吗?
苏三抱紧她,哄道:“别气,我们已经成亲,你已是我妻子,我也是你的夫君。”
月浓气得捶他,哭道:“谁知道?谁看到了?三哥,我这一生想嫁你,为什么总不成?”
苏三亲吻她,说:“我知道,你也知道这就够了。况且在我心里早就认定你是妻子,这一生也只有你。”
她就说:“三哥,我们再成一次亲好不好?”
苏三摇头,说:“不是三哥不想,而是你的身体已经不允许。”
月浓推他,说:“我不管,我要嫁给你,拜一次天地,我要,三哥,我要!”
苏三任她哭求,只是温柔地亲吻她的面颊,说:“对不起,三哥不能答应你。”
他起身拿吃食,临到房门便听到里面传来歌声,
苏三走进来,就见月浓穿着嫁衣,孤零零坐在窗前,正唱道:
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
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回身说:“三哥,还有三月就是中秋。”
苏三心上一痛,三月,她此时还能好端端坐着赏月,三月后,人已不知在哪里。
三月?这世上有人连三月都活不过!
她笑了笑,说:“到时你要好好替我看看这月亮。”
苏三喂她吃完粥,才进半碗,就皱眉,说:“吃不下了。”
他又回身出房盛药给她喝,见她皱着鼻子总算喝尽,擦了擦嘴,说:“月月,喜堂宾客就算了,我们此刻就对着这轮圆月,拜个天地好不好?”
月浓眼前一亮,拍手说:“好。”
正起身,忽然蹙了蹙眉头,像是很难过的样子。
“怎么了?”他忙问。
月浓抬头看他,眼睛眨了再眨,终于浮起一层泪光,撇开头去,说:“我不要嫁你了?”
于是又坐了回去。
苏三闻言一急,忙去袖子里寻她的手,却被一掌拂开,他只能矮身挨着,问:“怎么了,你可告诉我怎么了?”
月浓横过来一记泪眼,忽然再也忍不住,扭身趴在窗棂上大哭起来,哭了一气,才拿袖子遮住半边脸,边泣边道:“你以往说的,定然都是骗我的?你待那慕娘子也是一千一万个好,那些年甚至常常询问身体情况,连每夜咳嗽次数也问得详尽。若非她身子生来不好,如今你们怕早已是双宿双栖,哪里还知道我是什么人?这些年总归是我心爱你而不得,跳车的是我,以死相逼跳城楼的也是我。如今成亲,也是我迫着你。三哥,我总归已经活不成了,你莫不如给我一个痛快,实话告诉我的好。这些年,你心里可曾真有过我?”
苏三这通篇听下来,一张脸由白转青,嘴里心里尽皆苦涩,一时间不只是怒还是气极了,呆呆站着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时间,房内只听得月浓抽抽噎噎的声音。
苏三忽然动了,一把擒住月浓的肩膀,贴近来说:“你说的不错,我待你的心不够真。”
月浓闻言愕然抬面,苏三却瞅准这一时机,俯身贴上她的唇,下力气碾磨辗转,待他终于停下里,月浓已经满面春红,娇喘吁吁。
他离开了一点距离,盯着她细瞧,只一眼,便有些呆,眼里发出痴迷的光,忽然一把捏住她的左手,说:“我理应跟随你去死的。”
月浓像是豁然间被惊醒过来,慌乱挣开他的手,仰头,只见他嘴角噙着一抹乍青乍白的浅笑,那笑中,她未寻得半点暖意,却恰似当头棒喝,她被这棍子瞧得眼冒晶星,心上恨重,总有许多狠话恶话将要出口,却终究化在颤颤的唇蠕间,眼泪更是止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串重似一串地往下砸,然而想起这个渴望随她去死已经渴望得生命惨青的人,她于是拼命眨眼睛,泪花便在她眼底翻腾,仰面,最终挣扎出一丝绽放般芬芳的笑颜,说:“是我错了,三哥,你仍要像以往那般,不同我计较才好。”
苏三面上的死凝只在她近乎讨好的笑意下融了薄薄的一层表面,双唇抿成一条绷直的线,再次擒住她的一条手腕,问:“若我偏要计较呢?”
月浓这回才是真的笑,灿烂中,眼泪却已泛滥成灾,说:“那我也只好少在这碍你的眼,总归对一个将死之人,多活一日,少活一日,并没什么分别。只是我却要后悔这辈子信错了人。原以为你能使我性命相托,能使我放心地死去,却并不是。”
苏三苦笑,总有些悲愤,问:“月月,你为何便不能推己及人一两分呢?”
月浓摇头,说:“三哥,你难道还不明白,从来我是我,你是你,正如往日,我不能代你受世事病痛的折磨一般,你今日亦无法代我去赴死。三哥,你要活着,这是生来该做的,没有人该轻易抛弃自己,结束生命,你也不能!活下去,是你的使命啊。”
苏三听得有几分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不过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月浓几次险些跌倒。
苏三最后拜完,一把接住她,
月浓趴在他怀里,就笑问:“三哥,还有洞房呢?”
苏三也笑说:“你早给我了,还是在我生日那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叹一声,说:“可怜的三哥,世上再没比你更委屈的新郎了,新婚当晚独守空房。”
苏三说:“怎么是独守?哪里又是空房?你不是就在一旁吗?你知道我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月浓歪头想了想,说:“快告诉我,我想不到。”
苏三说:“就是夜里一伸手,你就躺在我的身边。是你,我一直藏在心上的梦想。”
闻言,她愣了愣,忽然心上一动,想起许久前,苏三曾问:“你有梦想吗?”
“哦,有的,”月浓说,“两个,一个可宣之于口的,另一个一向藏在心上的。”
“·····不过三哥呢,你可曾有梦想?不会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罢?”
“成为侠客”
“算哪一种?只能藏在心上的?”
“不,是前一种。”
想到这,月浓缓慢地眨眨眼,唯恐有泪落了下来,便听他笑着低喃:
“我知道你最爱美,不愿等到老丑的那天,可是你就算长成老太婆也定然是世上最美丽可爱的那个,一样能迷倒一大波的老郎君。”
说完,忍不住哽咽。
月浓看着他,一点点滚下泪,就说:“谁说我最爱美?我明明愿意陪你变老变丑的。”
“你怕不怕,月月,你心上怕吗?”他问。
月浓将脸陷在枕头里,缓缓地落泪,细细碎碎地抽泣,说:“我····三哥,我总想和你在一起。”
苏三被她哭得心上如白蚁啃噬,竟不知是痛还是恨,抬起她的脸来,看着月浓一声接一声地抽泣,他忽然将人整个拖入怀内,紧紧搂着,痛声道:“因何不叫我同你一起啊。”
她更是哭,闻言只知摇头。
却听苏三忽然十分郑重其事说道:“月月,在你之前,我从未想过成亲,在你之后,我更愿娶别人了。”
月浓抬头,问:“那慕娘子呢?”
“不过是旧时鸳盟,便是娶了,也不过家里多了件摆设。”他回答得毫不迟疑,又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月浓摇了摇头。
他紧攥着她的一条手腕,赌咒似的叮嘱:“月月,你一定要记得我今日所说!你一定要记得!”
“我记得。”她笑着点头,却在开口之始,任由一长串泪滴滚落下来。
又说:“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