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吓得忙抱住,
却听她哀伤地说:“既然是这样,我就现在死吧,反正多活一日,少活一日,也没什么不同。”
苏三看去,只见她双目含泪,神色哀痛欲绝,面色苍白,整个人仿佛立即便要乘风而去一般。
惶恐地搂紧她,唯恐不能更紧,说:“不是,不是,我要你好好活着,哪怕一天,多一天也好。我答应你,都答应你。我会照顾他长大,只是多少年纪才算成年呢?也会····也会娶一个好的妻子,只是我不能保证自己心悦她,不···我尽量····尽量当一个普通的好夫婿,好好待她。”
月浓听了才笑,渐渐又叹息说:“她一定会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娘子,可惜,我没这个福气。”
苏三闭目,心道,是我没福气,注定得不到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翌日,晨起,
月浓睁开眼,缓慢地眨了眨,转头唤一声:“三哥。”
一看之下,便愣住,
只见苏三坐在床头,一手捧着绢帛在看,他半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
她缓缓撑起身子,坐起,看到那正是李妍给她的那封信绢,
上书一句话:昔日昭阳殿及其内三十余口宫人内侍若干皆被屠戮。
下面则细列每人所遭的残酷刑罚及死时惨状。
她在昭阳殿内待了三月之久,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性命,却能想起日常他们行走的场景,来来去去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那些个三十口的活生生的人,
最亲近的数桃枝和杨柳,
桃枝被刷成一具干骨,
上书,以烧红的铁梳子,在人身体上如梳头一般梳下一层层肉来,最终将人梳成一具干骨头,人却仍旧不死,
杨柳,那个曾为她受鞭刑的宫人,被活生生剥下一张人皮,
绢帛上注明,即将头发剃光,以尖刀在头顶画出十字,便对着伤口处慢慢灌水银,借着水银的坠力最终就能剥下一个完整的人皮,
她不由不想到当日卫子夫所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然而这世上,天子最恐怖的不是降罪,而是迁怒,
她从那里出来,却害死那些活生生的人命。
月浓缓缓将他的另一条手臂从被中搬出来,那手臂正在发颤,
一直摸到他紧攥的拳头,就握在上头,拇指轻轻抚摸他的大拇指,说:“我早就想好了,若是死去,一定不要被埋在地里一点点变丑变臭,最终化作一包白惨惨臭兮兮的骨头。所以,三哥,你要在我新死还美的时候把我烧成灰,好不好?我美了一辈子,不想到最后落得个惨淡收场,毕竟做人要有始有终嘛。所谓的红粉枯骨最讨厌不过,我生是红颜,便是死了成了灰烬,那也是佳人的一把灰,好不好?”
她说道后来,仰头看他,
他听到后来,手臂剧烈颤抖起来,最终拳头松开了,被她笑着握住,
月浓就抱着他的那只手掌来看,在掌心的纹路上摩挲,指着其中一条贯穿掌心的纹路说:“三哥,这是你的寿命线,你定然能长命百岁。”
又将她的一只手掌摊到他面前,皱起鼻子,仿佛很烦恼,说:“我的就不好。”
苏三终究放下绢帛,捧住她的掌心看起来,那条生命的线路才刚开始就飘飘渺渺不见了,
长命百岁,他以前唯恐不能在这世上多留些时日,是怕她孤零零一个人活着,要受委屈,只是到了这个时刻,所谓的长寿,仿佛又是个极大的讽刺。
谁能想到,她会走在自己的前头!
就硬声说:“这个不准的,我们不信。”
月浓单手抱住他的手臂,倚靠上去,说:“三哥,那个公主其实早在被迫吃下变小的药的时候就死了,我不是她,只不过在这具躯体里的游魂,所以当初逃跑的是我不是她。”
“可是,我是为了遇到你啊。”
苏三说:“我知道。”
这样毫无道理又牵强附会的话,也只有她说得出口,这世上,也只有他一听就懂,并且不觉荒谬。
或许,他爱上她,她爱上他,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上另一个人,就是件极为荒谬的事情。这也许是为什么,他们老是说别人听不懂的话,做最幼稚的事情。
爱之一字,果真应了那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
月浓坐在妆台前,苏三将木梳递上去,她接过,抬起手臂梳发,
梳子在乌黑的发丝内若隐若现,缓缓下滑,忽然急坠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响,
她愣了愣,举着手,保持虚握的姿势,自己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吗,便是连最简单的梳头都做不了,她有点想哭,想到什么,陡然忍住。
他于是拾起来,对着镜中的人笑说:“我来吧。”
她也回以一笑,在镜子里。
最终梳了个中规中矩的双环髻,苏三朝镜中看了看,说:“我梳得不好。”
况且她这个年纪,实在不大事宜梳双环髻,看上去陡然就小了五岁,像个十三五岁刚长成的小娘子。
她十三五岁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那时候已经美得叫无数郎君心折了吧,偏偏霸道又决绝得厉害,要他喜欢她,那是连一丁点,一时一刻的厌恶都不允许。
她一双木屐,脚踝上一串铃铛,是郎君心里最深的情障,叫人轻易就入了迷梦。
她说,你说我是不是该换发髻了···就梳起单螺髻,再插银翅蝴蝶的步摇,我看她们头上一整串的琉璃珠花就很好看,彩色透明的,镶碎珍珠,日头下还闪着光,我也要一串,好不好?
她在问他要珠花,是琉璃镶珍珠的,虽然他至今都没弄明白院里的小丫头怎么用得起琉璃的首饰,不过他还是很愿意给她的,
还有···还有一扇大的,落地的,琉璃窗户。
那也是她要的。
言犹在耳,这些似乎仍在昨日,昨日···他的小妹才将将豆蔻年华,怎么今日就要面对生离死别?
苏三有一瞬感到荒谬,他不禁想,自己大抵是在梦中。
月浓这时却笑,歪过头来看他,说:“这样看着我倒真成了你的小妹。”
苏三看着她顶这个不怎么好看的发髻,露出俏皮的笑颜,心里似乎住进了一头猛兽,在胡乱冲撞,他一冲动,就说:“月月,我要给你一个琉璃的珠花,还有···”
落地的琉璃窗户。
不过他没说完,就噎在那,喉咙里干涩难忍,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不,这些不够的,他用一生给她所想,都不够。
月浓愣了愣,她那样看着他,眼里渐渐漫出水雾,许久过后,嫣然一笑,说:“三哥,我知道。”
苏三从她眼里看到洞悉,于是他释然,这一生,他要给她什么,仿佛,在他自己知道以前,她就了然于心。
可是一个人要将心给出另一个人多少才有这样的洞悉,他于是又开始心痛。
她忽然打了个哈欠,半眯起眼,向后倚在他怀中,说:“三哥,我困了,就让我靠着你眯一会好不好?朝食再叫醒我。”
等不到他的回答就睡着了。
她醒来时,恰听到清风唤进朝食,就忍不住笑了,仰头说:“我起的是不是很准?”
苏三低头在她额头上一吻,笑说:“是啊,很准时。”
她站起身,走出两步,见他不动,问他:“三哥?”
苏三苦笑说:“我腿站麻了,你先去。”
她说:“我等你。”
苏三却说:“三哥不愿叫你看到自己的腿,你先出去。”
月浓一想,点了点头,
苏三说:“月月,替我叫清风进来吧。”
她缓缓下了楼,见到外面一片雨蒙蒙的,有些愣,明明早上醒来时还晨光微曦。
黄眉老头说:“看什么,丫头,过来吃饭。”
她坐过去,问:“这雨什么时候下的?”
答:“昨夜酉时开始下的,下了一夜,今晨仍未停。”
月浓更愣了,昨夜分明一夜的星辰,什么时候有了雨?
她低头喝了一口粥,随口说:“我记得昨日是晴天。”
老头点头,啰嗦:“是啊,这天今日晴,明日雨,孩子脸似的,谁说的准呢!”
她苦笑,所以她真正是昏睡了一天一夜。
这夜,她在妆台前卸头发,
苏三忽然说:“我们成亲好吗?”
她说:“好。”
见她答得如此干脆,倒是一愣,就笑:“这么干脆,倒像是做梦。”
月浓扯他的袖子,说:“三哥,你给我拿绢帛和毛笔来好吗?”
苏三去了写字用的白绢和笔墨,并磨好墨,
她取了笔,铺开白绢,扭头看他,说:“你走开好吗?我不要给你看。”
他一笑,走开了。
月浓写完,走上来,将这好的绢帛给他,说:“给我封上好吗?”
苏三接过,伸手在她面上轻抚过,说:“你说,我做,不用客气。”
放入竹筒内,封好,问:“交给谁送?”
她说:“给爷爷,送给李妍。”
听到“李妍”之名,苏三一愣,继而就笑,说:“我这就去。”
临到门前时,月浓忽然到身后抱住他,说:“夏季就要过去了,仔细想想,过去一年里,我花了太多时间怨你。”
黄眉老头为难地挠挠头,最终叫住他,说:“孟小子,你别灰心,我记得大汉皇宫有记载解这毒的方法,我这里琢磨了个方子,你给她先服着,可能吃了这药后容易嗜睡,待我回来,一切从长计议。”
苏三身形一僵,缓缓回身,镇重行了一礼,道:“大恩不言谢。”
接过了药方。
此刻,月浓从镜中看到自己身后立了陌生郎君,他身上穿着华丽的袍子,却仍旧遮不住腰间那柄弯刀的光芒,
那是柄通体乌黑的弯刀,唯独刀柄上缀一刻鸽子蛋大小的火红宝石,
由于这是面世间难得的水银玻璃镜,所以能将人的每根头发丝照清楚,那个人,那柄弯刀自然是一目了然。
她在镜中颇看了一会,弯唇问:“你的刀不错,哪里能买到?”
那人微微一愣,竟然将刀自腰间解下来,放在她的妆台上,说:“你喜欢吗?送给你。”
月浓伸手去摸那刀,被他拦住,说:“不行,这是杀人饮血的凶器,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还是别碰。”
仿佛怕她不信,又补充说:“这世间便没有这把刀割不断的东西。”
月浓惊讶抬头,问他:“真的这么锋利。”
那郎君骄傲地一仰脖子,说:“自然无坚不摧。”
又问她:“你想割断什么?”
她看着那刀,愣了愣,半晌说:“它能割断一个人的记忆吗?”
这回轮到那郎君发愣了,他面有难色,说:“这恐怕有点难。”
月浓不语,忽然滚下泪来,一瞬满面就都湿了。
那么个雄壮威武的郎君当即就手足无措起来,连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地说:“你别哭,你要割断谁的喉咙,我都替你去,不过,记忆,我大概做不到。”
月浓被他的样子弄得破涕而笑,
那郎君见她一笑也跟着笑,
她忽然就叹了口气,
那郎君也不再笑了,问:“你不开心吗?是否遇到难事,只管说出来,我帮你。”
月浓看了他一眼,就说:“有个少女快死了,人总是要死的,这本没什么稀奇,只是她不想留着心爱的郎君独自在这世上受苦。要知道,他们曾约定好要白头偕老。”
郎君就问:“既然不能活着相守,倒不如一起殉情。”
又说:“这个姑娘是谁?”
她说:“可是他们还有个一岁的小宝宝等着人照顾。”
那郎君就说:“那就只能她一个人死。她的郎君嘛,说不定能找到另一个心仪小娘子,如此,岂不两全!”
月浓一点头,笑说:“你说的不错。”
又皱眉,说:“可是她比谁都知晓那郎君的性子,她的郎君曾说,要么娶她,要么孤独终老,他一向说到做到。然而人生漫漫,本就不易,她却只能留给自己的郎君无尽思念的岁月。她就想,这世上若有一把与过往一刀两断的剪子就好了。”
忽然想起来,就抬头问他:“对了,你来这做什么?”
那郎君竟然被问得面色通红,不一会儿,挺着胸脯说:“我来带你走。”
月浓没听明白,就问:“我为何要走?”
那郎君理所当然说:“因为你已是我心仪的小娘子。”
月浓愣住,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郎君脸皮红得厚了,就说:“前两天在女儿节上,当时若非王叔拦着,你此刻已经在我帐中。”
她笑说:“我要谢谢你王叔。”
郎君不明所以,问:“你认识他吗?还是他什么时候帮了你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