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展开绢帛,一边同他闲话,说:“三哥,你到底同那些大商贾说了什么?他们竟然如此听话?”
苏三一笑,正要答话,忽闻窗边三声敲响,月浓才展开了绢帛,还未看,忙说:“我去。”
苏三却坚持按住她,说:“你别着了风,还是我去。”
说完就下了床,此时窗户又是三声急响,仿佛要破窗而入,苏三莫名心上咚的一擂,有不祥之兆,
才刚打开窗户,外面的人就迫不及待推开,目光射向卧床,大喊:“别看。”
苏三心上剧烈跳动,猛然回头,见月浓正低头看书信,闻言抬头看来,
只是看得人却是苏三,她面如白纸,眼中带泪,绝望而哀伤地看着他,
苏三悚然一惊,吓得扔了拐杖,单脚急蹦过来,
只是她已经一口鲜血吐出来,人如玉山倾倒,大厦倾坍,
苏三急爬上前,搂住她,惊恐地唤:“月月,月月,你怎么了?快睁开眼看看我。”
她已经没了半点生气,只是泪如雨下,脆弱地唤一声:“三哥。”
那声音几乎听不到,
苏三响亮地应她,坚持捧起她的脸,说:“我在,我在,我在这里。”
她手指动了动,说:“对不起。”
苏三将耳朵凑上去听,才听清她说:“对不起,我要食言了,对不起。”
他的泪直坠下来,说:“不会,不会,你要好好的。”
黄眉老头已经跳进来,大叫:“快说话,说能唤起她生意的话,快说。”
苏三勉强收回一点心神,就说:“月月,你答应陪我终老的,你说的话,要算数。”
她微不见地摇头,嘴唇动了动,苏三偏听出她在说:对不起,三哥。
黄眉老头急得跳脚,说:“这个不行,不行!换一个!快换一个!”
苏三此刻浑身发颤,将她紧紧抱住,闭目一点点亲吻她的脸,
黄眉老头已经开始上蹿下跳,连连急叫。
苏三忽然说:“月月,我们的孩子,你不管了吗?”
月浓闻言缓缓睁开眼,他一喜,就忙说:
“他才一岁,往后都要羡慕别人有个好娘亲。我见到他,真的很可爱,正如你说,嘴巴和鼻子像我,一双眼睛却像极了你。我走的时候,他软软的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那一刻,我真觉得,为他死也愿意。你不知道,他的小嘴还亲在我的脸上,那么···那么···”
月浓满脸皆是对那个孩子的爱意,说:“那么可爱。”
苏三见她身上已经恢复大半生气,忙说:“是啊,他一定是世上最可爱的孩子。”
月浓笑着说:“他是天使。”
黄眉老头如释重负松了口气,上前一摸她的脉,面色就沉重起来,回身跳了出去。
苏三心往下坠,待月浓躺下,才下了楼,见老头在下和闷酒,
与以往嗜酒如命的喝不同,此时是真的借酒消愁。
苏三走上前,未及坐下,
老头头也不抬,已经喝酒,随口道:“准备后事吧。”
那样稀松平常的语气,却给人雷霆一击。
苏三松了拐杖,险些跌倒地上,他扶着桌子,缓缓坐下,维持笑容,说:“道长说笑了。”
老头不理他,一径灌酒,
苏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面上仍有温温的笑意,等了片刻,他忽然起身,倾身拿过老头手上的酒坛,抛到地上,笑着说:“道长今日醉的可以,说得都是醉话。”
黄眉老头说:“老儿我数十年唯求一醉而不得,你听我什么时候说过胡话。”
他便是醉中所说也都是真言,
苏三此刻面上终于毫无笑意,变得青白一片,忽然双目冷箭似的射向老头,命令:“把开始说的话收回去,我的月月还有陪我终老。”
说完拾起拐杖,转身向楼梯上去。
背后却听那老头说:“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苏三不过稍顿,就拄着拐杖,缓慢上楼。
老头却自顾讲起来:“从前有个楼兰的国家,那个国家的国王有个天仙似的王后,一来就抢走了君王所有的注意力,使得后宫的夫人们失了宠,后来王后怀孕,生下一对玉雪可爱的小公主,为了诏示对王后的宠爱,以及这对公主的重要,国王特意请得极了得的刺青师傅,一等这对公主满月,就在她们肩背处刺一对银色的凤凰羽翼,除此之外,国王对这对公主的喜爱几乎超过任何一名王子,就引得许多后宫夫人的嫉妒,这个国家又一名很受臣民爱戴的国师,大家几乎将他当做神仙一样崇拜,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他这时忽然站出来说,其中的一名公主是天煞孤星降世,不仅会克死父母,还会使得整个国家走向毁灭。他的话实在太严重,而他在这个国家的地位又太重,几乎所有人都要处死那名公主,连国王都顶不住压力,开始动摇,王后见此,整日以泪洗面,为她要死去的女儿伤心,终于在不久后病死。如此要求处死那名公主的呼声更高,国王只好将他的这个女儿处死,而他的另一个公主却因此得到前所未有的宠爱,直到三岁那年,国师又欲言她往后必能长成倾世的美人,甚至足够动摇一个帝王的心智。原先处死小公主的国师已经在某一日,莫名失踪,这位预言的国师乃是新国师,她于是受到更多的宠爱,一直长到十一岁那年,她的国家受到侵犯,几乎就要灭亡,有人提议此时将公主献出去,毕竟她被预言能动摇帝王心智,这样就能为他们国家赢得喘息之机。这时的国王已经老迈,因为伤怀死去的王后和公主的缘故,他早就病入膏肓,根本保护不了他的另一个女儿。也不知谁说敌国的首领最喜好玩弄五到七岁的女童,甚至乐此不疲,为了增加胜算,他们竟然找来能叫人变成五岁稚童的奇药,逼着公主服下,一旦吃下那药便众生只有五岁,他们竟然想叫公主一辈子以五岁幼童的身份给那个首领玩弄,好苟延残喘,不想被那个公主逃出了宫廷,不久那个国家也覆灭。”
老头说:“第一个国师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是因为他曾有一个心爱的小娘子,最终成为这个国王的夫人,他虽然不敢报复,心里却免不了怨怼,待后来见国王一心宠爱新王后,他便想偷偷带着他心爱的小娘子私奔,可是那小娘子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她要呆在宫里,因为她已经爱上了国王。国师不由起了嫉妒之心,却仍旧没有付出行动,直到听说那位夫人因为不小心冲撞的王后,国王大怒,竟然不顾她有孕在身,一定要责罚她,那夫人因此失去了孩子,那国王却说,你这毒妇,本不配有孩子。那夫人万念俱灰,投河自尽了。国师这才恨意重重,决心报复国王,又觉得王后是帮凶,为了能一举同时伤害两人,他才生出如此毒计。只是当他看到那小公主又免不了生出恻隐之心,最终决定害死其中一个就够了。只是真的听说公主的死讯时,他又每日面前都闪过她天真可爱的样子,悔恨一日日侵蚀他的心,他终于在一日半夜,离开了这个国家。从此在西域各国之间流浪,不肯让自己过一天好日子,后来遇到一名道士,就出了家,决心一生孤老以此赎罪。直到有一天他在大汉朝遇到一个小女孩,肩头有银色凤凰羽翼的刺青,虽知不可能,他仍将她救下来,后来才知她是吃了特殊药物才一直只有五岁,其实已经十三岁,这个年龄恰巧同那公主对上,这个成为道士的国师忍不住幻想,定然是国王舍不得杀死公主就偷偷将她交给别的人家收养。于是他呆在这位小公主身边赔罪,替她做许多事。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另一名小娘子身上也有这样的刺青,才恍然,原本有两名公主,她们身上都有刺青,他可能找错人了。只是他终究对那个古灵精怪的公主生出了爱惜之亲,非愧疚赎罪可比,他救她出了牢笼,接着又留在原先的公主身边赔罪。”
苏三听到最后,忽然双膝跪地,求道:“求道长救我妻子性命,我今生必定为牛做马报答道长恩情,来生结草衔环。”
忽闻门响,看去,只见月浓虚弱地倚在门边,苍白的小脸泪流满面,也不知站了多久,正哀求地看着他,摇头。
苏三狠心不看她,向楼下连磕响头,将地面磕得咚咚作响,
月浓扶着墙走上来,终于到他身边,便无力倒在地上,爬上来,以掌垫在地上,说:“你起来,别磕头!”
见他不听,她于是威胁说:“三哥,我现在就去死好不好?”
她是宁肯自己死,也不想叫他向人卑躬屈膝,她知道,苏三是个怎样傲骨的人。若是平日,他自己便是有刀搁在脖子上,也不肯稍稍低头的。
苏三闻言吓得浑身发颤,一把抱住她,说:“不行。”
楼下黄眉老头却忽然附着大哭起来,道:“该死的是我啊!”
苏三恢复了冷静,从怀中掏出绢帕,替她细细擦泪,又扶她起来,自己捡起拐杖,两个人缓缓走回房中,紧紧关上门。
他们在床上躺下,许久,月浓才说:“我们别去看宝宝了吧,就我们两个人,找个地方,我静静的死,好不好,三哥?”
她是怕一见到那个孩子怎么还舍得死。既然注定不能带给他完整的母爱,何如不曾出现在他生命中。
况且若是见到孩子,临死的这些时日,她一定将整颗心都扑在孩子上,而疏忽三哥,既然前者得不到,她就不能让后者留有缺憾。
即便她的死本就是最大的缺憾。
她一向是这么个对爱严苛到极致之人。
苏三听到一句“静静的死”,一时控制不住泪如雨下,半晌才说:“不好。”
对她,他极少有这样毫不留情的拒绝。
月浓就笑,一点也不在意,一味好脾气地说:“三哥,只要是和你呆在一起,往后都听你的。”
苏三撇过脸,不敢看她,说:“那就听我的。”
可是,听谁的,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阻止不了死亡,只能静静等着她的来临。
这是无论苏三说多少次“不好”也改变不了的,也是无论月浓多么百依百顺,也唯有认命的。
半夜,苏三惊醒,身侧竟然不见月浓的身影,登时吓得冷汗直掉,忙弹起身,却见她坐在窗前,看着忙忙夜色不知想什么,听到动静,回过头,面上尽是泪痕斑斑。
苏三下床,将她抱住,说:“吓死三哥了。”
月浓在他怀内蹭了蹭,说:“你能答应我两件事吗?”
他一愣,忙说:“你说。”
她说:“一件是他成年前你都不许成亲,更不许喜欢别的小娘子,三哥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无礼,可是他是我们的孩子,我已经不能了,你要好好待他。”
这样说,她不是不信他的,只不过世事最不可信,最爱弄人了。而幸好,她还能信他,他说到做到,更不会对自己失信。
苏三想不到她竟然想到那样深远,然而她不久前才得知自己的死讯。
她越是冷静,他越是心痛难当,觉得世事怎能如此残忍,硬生生将幸福割裂开,仿佛有钢刀刮他的心,
苏三面上又是气又是痛,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月浓以为他不肯答应,哀伤地半垂下头,仍笑着说:“我不是不放心你,只是···只是···三哥,他们说,有后娘,就有后爹。我原本不见得就相信的,在你这里,我更是宁可不信,只不过,天意难测。”
他想说“你既然知道,天意难测,又何必要叫我答应你呢”,只是听到这四字,他下意识想到灾难似的,即将降临的死亡。
那真是谁也未曾预料到的!
苏三说:“我答应你。”
月浓笑了笑,面上已无哀伤之色,倒意外有几分顽皮的样子,说:“三哥你说过,我们的家,都听我的,算不算数?”
他应道:“自然算数。”
她即刻便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说:“那这一件你务必要答应,不然可就失信于我了,你可是好当坦荡君子的人。就是你往后一定要找个好的小娘子成亲。”
他想不到她说的竟是这个,难道她不知道他此生出了眼前这个人,绝不会娶第二人吗?
她难道不知道若非有个孩子等他,他恨不得随她而去?
苏三的脸骤然变得铁青,仿佛遭到巨大的侵犯,双颊的肌肉剧烈颤动起来,竟推开她,撇过去脸,冷声道:“两者我只能答应其中之一。”
月浓从未见他如此盛怒,她愣愣地问:“三哥,你是恼我了吗?”
又说:“你是不是终归在心里恨我?”
她站起身,向他靠近,忽然就往地上软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