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摇头,说:“我当时想了想,才一本正经说,她生得太好了,脾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性子可软可硬,将一个酒楼经营得风生水起,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只是难掩心上刚烈之气,整个人如一团火,美则美矣,好更是太好,却不能安于普通之家。”
方文媛惊疑地抬头,一时说不出别的话。
听他又说:“当时小妹便笑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她说月娘这样的小娘子错过了,打灯笼也再找不到。有一次见我和你在院中交谈,回去,她便揶揄问我,那文娘子怎么样?你猜猜我怎么说的?”
方文媛忙问:“我猜不到,你怎么说的?”
李延年笑意盈盈,说:“我就说,她嘛,生得不顶好,却正合适,脾气温顺,又有耐心,正是我们这样人家该娶的。小妹就笑说,那你娶了呗。我当时一愣,后面就渐渐生了心思。直到那次,你低头一问,将我问得莫名就心跳如鼓起来。从此这才真的丢了魂。”
翌日李方二人抱着小木箱到司马府上拜访,
见到的却是心神恍惚,憔悴不堪的司马子长,
当看到小木箱内的物件时,司马激动得双手发颤,几乎要跪下来向他们磕头。
方文媛说:“这些不仅有你这几月寄来的,还有当初我向你借阅抄下来的,据说正是你今年游历所得。”
司马子长抹了抹眼泪,连连点头说:“当初我听说你爱看这些,就将自己收集的大部分都给你看了,若是都在,那毁损的不过一小部分,我再慢慢寻就是。”
方文媛说:“但凡我看的,都在这。”
司马就将绢帛翻出来,一张张过目,又一一放回去,抱着箱子大哭,说:“记得当初月娘子就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听了没放在心上,果真!”
方文媛临走时,司马忽然唤住她,说:“文娘,我想同你谈谈。”
方文媛停步,就说:“司马郎君,事已至此,我们夫妇前来不过是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旁的事,就让它过去。”
司马一听“我们夫妇”的话,面色惨白,不再言语。
只是看着方李二人并肩走到院门,伉俪情深的模样,再想起自己情场失意,又接连遭遇大火,以往心血付之一炬,忽然悲从中来,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跑上前,拦住方文媛的去路,拉住她的袖子,说:“文娘,我知道你原本心上人是我,是气我傻才嫁他的,文娘,你家可曾记得那次,为着黄帝姓氏之事争吵,我跑回家中,父亲告知我预备定下一门亲事,我当时心上莫名不肯,也不知缘由,就走回到了倾城楼,只觉奇怪,便又走了回去,当初不解其意,如今才知我是来找你,若是当日在倾城楼找到你,我或许当时就能明白。”
方文媛见他如此后悔莫及,竟然到此刻仍极力想挽回,她原以为不过自己单相思一场,当初伤心过了,也不觉什么,如今得知不是不同心,偏偏就这般错过,怎么能不伤心,
一时仿佛回到当初苦恋而不得的日子,又气又恨,哭着说:“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我以为···我是白白喜欢人家一场,我是等你,预备等你下去的。你可知我曾多少个日夜不能安睡,又哭了多少次,在心上艳羡月娘,艳羡她生得好,又有个一心的如意郎君,我那样悲哀,因为得不到心爱郎君的爱而艳羡乃至嫉妒身边的朋友,正因为是自己心念之人使我如此,我的悲哀才显得尤其重。若不是他,我将可能一直自怜自伤下去。”
李延年见她激动而伤心,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忙上前抱住她,看她说出心结,渐渐不如方才那般失控,才向司马歉意点头,说:“抱歉,我们先行。”
内廷,昭阳殿。
黄眉老头坐在房梁上喝酒,不知哪里偷出一壶酒,片刻就倒个干净,坐在上头哀叹:“早知是这么个死地方,就不来了!连酒都没得喝。还是月丫头和孟小子好。”
忽然听到走廊上一名宫人低声说:“这酒早前夫人就嘱咐你扔了的,怎么还留着!”
另一名宫人说:“我忙着就忘了。”
酒?
老头跳下房梁,纵到二人之间,一把抢过来,就往口内倒,咕咚咕咚连喝,忽然就狠狠向外吐。
这老头自来只有往肚子里咽酒的,哪里有喝了还吐出来的道理!
难道是这酒太差?不对,他以前落魄时,什么差酒没喝过!这宫里出来的,交到李夫人手上的,怎么可能有次品。
莫不是这酒放久酸了坏了?也不对,素来只有酒越放越纯的说法,哪有就放坏了的,也不是鲜果蔬菜!
那又是个什么缘故?
只见那老头连呸数口,拎着剩下的酒,窜到李妍面前,问:“你向这酒里下的怪药,是要害谁?莫不是这宫里有人欺你,我没看到,这就待我好好闹他一闹。”
李妍见他手上的酒壶,面色有一瞬苍白,忙笑着掩饰,说:“没有,道长想多了。”
什么道长,这丫头连声爷爷也不知道叫,黄眉老头无趣地撇撇嘴,出去了,想想又不对,拎着方才那名宫人的脖子,问:“你说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家夫人用这酒害谁?”
那宫人被他吓得发抖,哆嗦着说:“是两月前···是原先的···李···”
话音未落,李妍忽然从殿内走出,说:“道长这是做什么?快放了她吧,真的没人欺我。”
黄眉老头讨了个没趣,一跳一纵就消失不见。
这日他坐在树上喝酒,忽然有个过路的内侍停在树下,向上仔细看了两遍,犹犹豫豫地唤:“师父!”
黄眉老头掏了掏耳朵,双腿勾住树枝,倒吊在树上,看他,问:“这倒是稀奇,我什么时候多了你个徒弟。”
那内侍红了脸,道:“师父贵人多忘事,那夜赐我神功,这顿时日摸索着练习,手脚比以往灵活,耳目也聪明。”
老头向天望了望,一想,似乎确有其事,就说:“师父就别叫了,那功夫,你好好练着罢。”
说完就又窜上树,自顾喝酒,不想喝了个空,不由有些无聊,将酒壶一抛,正巧砸到那内侍头顶,
他听到哎呦一声痛呼,看下去,见那内侍捂着脑袋看在地上一眼,又将酒壶捡起来,仰头向他道:“师父,您的酒壶。”
老头连连摆手,道:“不要,不要,没酒!没酒!”
说完急得抓耳挠腮,
那内侍一看,忙说:“师父,我认识看守这宫廷酒窖的内侍,替你套两壶来。”
老头眼内精光闪烁,问:“有酒窖?我怎么不知?”
内侍道:“这宫里入口之物,皆放得隐秘,不明内情的人,很难寻到。”
老头喜得跳下来,连连催促:“快去!快去!”
不知想到何事,又将那内侍扯回来,说:“听你意思,这内廷的饮食都很小心,是否各宫的夫人吃喝皆有在录。”
内侍说:“各宫的吃用皆有定例,从内务府领了什么,领多少,什么时候领的,都有记录。”
老头眼睛转了转,说:“那好,你去给我问问昭阳殿两月前哪一天领了壶桂花酿。”
内侍点头,飞快去了。
半时辰后,内侍回来,手拿一壶酒,给他,说:“师父,我替你问了,不过我人微言轻,他们不告诉我。”
老头饮了一口酒,口中念念有词:“两月前,原来李···李什么?”
就说:“如此你告诉我在哪,我自己进去看。”
接着又忙说:“还有那酒窖所在,一并告诉我,待过几日老儿有了功夫,就看看你这功夫练得如何。”
那内侍听到最后一句,喜上眉梢,连连点头,说:“谢师父!谢师父!”
老头气得一拍他的后脑勺,道:“快些告诉我呀。”
内侍这才反应过来,点头,连声说:“我说。”
司马子长最终来向方文媛告别,前事已休,自知无望,只一句:“文娘,我走了。”
忽然转身,笑了笑说:“虽然知道这话说的有点晚,我仍想叫你知道,我前两日叫父亲退了亲事。你往后记得,是我错过你,而非你单相思一场。”
她皱眉,问:“你何必。”
司马坚持说:“我总要为你做过什么,才叫我觉得,自己带给你的不仅仅是伤害。”
方文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莫名在心里生出愧疚,不知是为自己先动的心又最终未能等他,还是因为自己一时失控说的话,叫他作出退婚的举动,
李延年走出来,握住她的手,忽然说:“文娘,其实那次你自楼里追出来,问我可瞧见司马郎君的去向,我当时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就指了另一边,或许,或许当时若你追上去,今日便不一样。”
方文媛不知还有此事,闻言愕然看去,想到司马寥落的背影,忽然有些恼,责备他:“你怎么能这样?你···”
她也不明白到了如此境地,自己怨他是为何,总归就红了眼眶,哭起来。
李延年自知理亏,就说:“文娘,之前我不知司马朗君曾找过你,尚且存着不能忘,如今,更是愧疚。”
李延年抱住她,方文媛仍旧生气,便挣扎,他强搂住,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他,可是即便知道那样的内情,我虽然愧疚,仍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当时的一念之差。文娘,我可以用别的方式补偿他,独独你不行。”
听着他的话,方文媛渐渐安分下来,许久,忽然想起一事,就说:“我记得月娘走前曾对我说,往后若是司马回来,我感到不安或心上难受,就给他埋金子,将所有的愧疚当做金子埋在土里。不如我们自此这样做吧。”
他二人自此每年的今日都为司马埋一次金子,就这样做了十数年,这期间他们再未见到司马子长。
只是忽然有一日听闻他获罪入狱的消息,那时司马子长已经接替他父亲当上太史令,因故惹得皇上盛怒,被罚以腐刑。
两人挖出百多两的金子,尽数以木箱装着,将司马赎买出狱,免去了刑罚。
那时他们已经儿女成群,而司马据说至今未娶。
方文媛细细回忆起来,就说:“当年月娘似乎曾开玩笑说出中书令的话头,想不到这十数年司马真的差点就···”
自然这都是后话。
却说司马子长郁闷出了长安,一路向东行,探虞穴,窥九嶷,游湘江,又北上至孔子故乡。
他心境日渐开阔,心中多了对世间万物人事的悲悯,
一日走过一座无名的山脚,看到一名衣衫褴褛的老汉,那老汉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以木杖的一头敲击缺口的陶碗,口中哼着莫名的歌,
那老汉前一刻还在唱歌,不想才走出两步,就倒在地上,竟然是被活活饿死。
令他震惊的是,这老汉死前的一刻还在唱歌!
司马子长蓦然感到人生的可悲可哭可哀可悯。
他趴在这个陌生的老丈人尸体旁大哭起来,哭了片刻,挖了个土坑将他埋葬,连墓碑也未立,他看着那么一个土山包,感慨:“原来人生到头不过这一抔黄土啊!”
他抓了把土,以布袋装好,放入怀内,向那黄土内的人磕了三个响头,
接着捡起那老丈人留下的一根木杖,边走边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便如此且行且唱。
却说黄眉老头自入宫来被酒欲憋得寝食难安,偶尔到各宫偷上一壶解馋,哪里能过瘾,于是寻到这内廷的酒窖,躺进去只喝了一天一夜,大醉一场,就倒在酒窖中大睡,醒来已经是三日后,出去填了肚子,又钻进酒窖里,这次却是足足呆了十日才出来透气,
填饱了肚子,一时又解了酒馋,黄眉老头这才想起仍有件事等着查探。
一看之下,发现昭阳殿往常几乎数月不曾领酒,独独两月前拎了一壶桂花酿,
他掐指一算时间,忽然想起一事,嘟囔:“怎么同月丫头离开乃是同一日。”
忽然想起宫人所说“是原来的李···”
他脑中炸开一道亮光,大叫不好,那宫人要说的是“李夫人”,这宫里除了李妍便是已经离去的月浓了。
黄眉老头扔下册子,势若疯虎,飞窜出去,一阵风似的,就飘得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