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 93 章

苏三半掀开车帘,说:“能看清是何人吗?”

清风片刻才说:“像是孔郎君。”

月浓探出脑袋,说:“安国哥哥?”

苏三当下吩咐:“先停车。”

车停不过一刻,孔安国一身洁白的广袖长袍,骑着一头长脸的毛驴,毛驴身前吊着一根红彤彤的胡萝卜,

他一抛吊萝卜的细竹竿,正好扔在了数十步外,那头驴子就循着胡萝卜方向,小跑上前,低头吃胡萝卜,

孔安国这才费力扭身,笑说:“我去渤海上任。”

苏三冲他一拱手,亦回以一笑,说:“我们去山东,恰巧顺道。”

孔安国勉强回了一礼,说:“正是此意。”

说完要催驴子,不想那头驴生得蔫头耷脑,却很有主见,吃完胡萝卜,就动也不肯动,

苏三便说:“孔郎君不如随我们坐马车。你我也好闲叙两句。”

孔安国催不动,急得脖子都红了,闻言却摇头说:“不不不,某近来正习老子之道,便想学一学他骑驴遁走,不想碰到一头傻驴。”

月浓眼珠子一转,忽然就高声说:“安国哥哥,既然是傻驴,自然不能助你习得老子之道,不如同我们乘车,至于这驴,就弃了,它又懒又笨,就是被人捡去了,亦不过做成一锅肉。”

那驴仿佛通人性,闻言耳朵连动,忽然就慢悠悠地动起来,

孔安国抹了把头上的汗珠,总算松了口气,

不想行了不过半个时辰,那驴就开始磨洋工,远远被甩在马车后头,

月浓气呼呼地跳下车,就对孔安国低语:“我近来听到一道名菜,叫活叫驴,馋得很,却苦于找不到活驴来吃,不如你这头不中用的驴就让给我?”

她话音刚落,那驴便如箭似的飞窜出去,孔安国险险扶住驴背,陡然间,险些被颠到地上,口中直喊:“慢点!慢点!”

回到马车上,苏三就笑说:“这么个刁钻的驴,亏得你就制住它了。”

月浓上来掐他,说:“就知道没好话,你是在骂我刁钻吗?”

这个长安的门,有人出去,自然就有人返回了。

两月后,倾城楼重新开张,月浓人虽离开,她的酒却永远留在了这长安,

如今除了李月娘的八苦酒这块金字招牌,明月独臂上酒上菜的绝活也是一大看点,一开张就得了个满堂彩。

方文媛忙活了一上午,见酒客渐渐烧起来,便想趁机歇息,

刚走出厨房就呆站着,看着院中不远处的人,

那人走上前,一笑唤:“文娘,别来无恙。”

此人正是司马子长。

方文媛半晌,勉强才挤出一笑,说:“别来无恙。”

二人在木桌上坐下,不知想到何事,一时皆无言,

许久,司马子长说:“文娘,我以往一心在圣贤之道上,与人情世故上颇有不通,此次游历在外,见到外面的人事,倒有点开窍,对你的心意才有所了解,文娘,其实我···”

方文媛忽然打断,说:“司马朗君说什么,我已经嫁作他人妇,就是儿戏,怎么做得数。”

司马子长面上一僵,就说:“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你生气也是应该。只是···”

方文媛起身,道:“郎君别说了,你我之间从无其他,更何论亏欠生气一说。”

又说:“你在外游历寄来的竹简绢帛我都送回你府上。”

司马子长也跟着站起来,说:“是我不好,以往我只以为你也对大汉的山水风光感兴趣,才要求我将收集的史料寄给你一份,如今才知你是想收到我的消息。我该给你写信的。”

方文媛背转身去,闻言想起过去那段苦心孤诣的恋情,难免伤心落泪,

她当时不过怕他从此一去,从此断了联系,更是私心里害怕自己渐渐跟不上他的脚步,往后经历不同,他们再说不上一句半句的话,那么她那点心思更难成,才提出这要求,

只是谁又料得到世事的变化,向她当初每夜翻着他托人带回来的资料时,总忍不住在心上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总算离他又近了一步,

这样一个人偷乐了多久,不想一个转身倒是走上了另一条道,从此与这个人成了路人。

忽闻前堂渐近的叫唤,正是李延年在找她。

方文媛擦了擦泪,笑着应一声,转身向司马说:“我夫婿来找。”

说完也不再管他,上去迎李延年,

二人站着说了两句,转头看时,院中只一张空的木桌子,哪里还有司马子长的影子。

方文媛愣了愣,却又在心上松了口气。

不过两日,便听楼中酒客议论,太史令司马家夜里走水,烧毁了院子,那院子烧得不是别的,偏是平常藏书堆竹简的要处,连太史令刚修得一半的史书都付之一炬。

方文媛正在前堂帮忙照顾客人,闻言手上一盘新出锅的滚烫花生米险些浇在了自己脚上。

此刻宫门口正上演一出闹剧。

一个黑胖又奇丑无比的妇人正坐在宫门口大声咒骂那个将她吃干抹净,转身就走翻脸不认人的负心汉。

市井无赖的混话涛涛不绝从她口中冒出,骂得守卫宫门的侍卫都恨不得捂耳朵遁走,

言辞中听出那妇人竟是个新婚当夜就死了丈夫的寡妇,况且新婚当夜并未破瓜,乃是个真正的清白之身。

而如今她已经怀胎五六月,才闻得音讯,知晓了那晚的郎君是何人。

她是个实在的无知妇孺,根本不知道大汉天子的名讳,张口闭口:“刘彻,你个王八羔子,杀千刀的,吃饭口里生钉,拉屎屁股生疮,生儿子没□□,娶个老婆生癞痢没头发,你祖宗万代的娘,你草老娘我,操了一夜,你是爽了,操得老娘淌了几盆的血,如今肚子里有了你的种,软蛋怂样,有种操每种认崽····”

此时正是下朝时分,官员陆续从此门出宫,听到这些不堪入耳之言,一个个气得面膛发紫,有几个上前要制她的,

那妇人就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起身,向那些人面上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大骂:“□□生得贱种,你拉老娘做什么,你是想□□吧,你也想操老娘吧!”

那些满腹学识的文官一个个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黄眉老头坐在宫墙上一边喝酒一边看好戏,旁边放一盘花生米下酒,但凡见到侍卫又上前押人的意图,就扔过去一粒花生米,不是将人打得跌一跤,就是忽然倒地。

早有内侍向上禀告此事,刘彻问讯只觉荒谬至极,勃然大怒,命令侍卫将此妇人压入天牢,

内侍下去传令,不久跌跟头跑来宣室殿,将一枚蟠龙黑玉佩呈上来,说:“那妇人说有此证据,正是那夜···给她的,除此之外,她还将时间说得一清二楚。”

刘彻一见那玉佩,正是那夜他情迷时,留给李月娘之物,竟然在这妇人手上,心上不免生出不详,忙问:“怎么,时间可对?”

内侍一缩脑袋,说:“没···没错。”

刘彻的心情已非气急败坏可能形容,一脚将内侍踹翻,仍不过瘾,照着腰窝又狠狠踢了数脚,大骂:“混账!混账!给朕砍了那妇人的脑袋!快去。”

那内侍连滚带爬地去了,

黄眉老头看戏正到兴处,忽见一队带刀侍卫走来,心感不妙,忙纵身下地,将那黑胖的妇人自地上拎起,

那妇人忽然腾空飞起,吓得尖声大叫,

那叫声直冲云霄,久久不绝,震得老头的耳朵几乎快聋了,他不耐,一巴掌扇去,喝道:“闭嘴,否则割你的长舌下酒。”

那妇人果真静了下来,不过一瞬,就对着老头的脸大骂:“老不正经,你也是想操老娘吧!是想操老娘吧!”

黄眉老头气得头发都一根根竖起来,便点住她的哑穴,

几个腾挪,终于到了宣室殿,便将人扔在地上,狠狠踹了口气,抱怨:“累死老儿了!”

又冲那妇人瞪眼,道:“你该好生减肥。”

那妇人口不能言,只能以目怒视,

黄眉老头视而不见,指着宣室殿说:“这就是刘彻住的地方,进去吧。”

说完,便解去那妇人的哑穴,飞身跳上屋顶。

自此刘彻后宫多了个奇异的夫人,不但生得不好,脾气还很古怪,行止粗鄙,骂起人来市井的粗话信手拈来,几乎看到不顺眼的就破口大骂,便是皇上也对她退避三舍,

这么个黑丑的妇人每每同王夫人走到一处就要上演一场啼笑皆非的大戏,

宫里人心上虽鄙薄这夫人,却不敢得罪,谁叫她坏了龙胎。

可想而知,一想起那夜与自己颠鸾倒凤,缠绵悱恻的美娇娘竟成了这么蠢笨如猪的东西,刘彻直如活吞了苍蝇难受,恨不得将远在千里外的李月娘等人抓过来泄愤,

不想翌日,就收到喜讯,洛阳大商贾已经答应放粮,详情要等苏三的奏报。

刘彻龙颜大悦,就将今日之辱放在了脑后。

李延年见方文媛近来常常神思不属,便以为她遇到什么烦心事,到明月那处打听之下,一切正常,这夜便问:“文娘,你近来可有不顺?”

方文媛先是摇头,各种搪塞。

李延年见她如此,越发确定有事,就说:“我们夫妻一体,若有难事,该当叫我烦恼才是。便是你不过心上难受,也该叫我知道,否则要我这个夫婿有何用?”

方文媛闻言眼内发烫,感到从未有的心安,说:“两日前,司马郎君来找我。”

打量他神色,并未有恼怒,才继续说:“当初我托他给我寄些绢帛书简,为的···是能知悉他的近况,不想后来你那样待我,我对他的心渐渐淡了,自那日决定嫁你,我就将昔日他寄来的绢帛书简一并交换到司马府,而后你我成亲,你待我一片赤诚,我也一心与你过日子,便是再未想起过他。不想近来听说他家的书房着火,藏书烧个干净,包括那些我还回去的书简绢帛,我又打听到,连着他带在身上的那份也烧了,若仅是如此我也没什么可烦恼,偏我知道他如何上心那些东西,只是素来又少了两分细心,以往在倾城楼住,就因为他这马虎的毛病,痛失古籍,自然当时也怪我的那盆水,只是再一想,世上哪有人将那么重要的东西就写在日常睡觉的被子里。我昔日不知怎么就多了一份心思,照着那绢帛书简自己手抄了一份,想送去,只是又怕···”

李延年认真听完,见她忐忑地看着自己,就笑说:“终究是我好福气,娶了你。”

方文媛放下心来,又奇道:“那次他不过寄一封信,你就气得几天不肯理人,这次怎么反倒开心起来。”

李延年说:“以往我是心里害怕你总念他,若有一日他回来,你便不肯再同我过了,才斤斤计较,只是上次你已经同我说明白,我信你,自然对你放心。况且听着你昔日对他那份心,我就不由想,只要你同我过,我好好待你,总有一日将他淡忘,将那份心用到我身上,到那时,我岂非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郎君!”

方文媛闻言笑出声,就听他说:“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吧,我总是要支持你。”

二人起身将那些绢帛找出,都整齐叠好放在一方小木箱子里,存了整整一箱。

李延年轻轻抚摸那些绢帛,忽然叹一口气,

方文媛看过来,问:“你叹什么?若是不喜欢,我大不了不去了。”

李延年说:“看着这箱子的绢帛,上面的字皆是你亲手写的,就想到你当初所受的情苦。我是后悔,怎么没叫你第一眼就喜欢我。”

方文媛一笑,莫名滚下泪,扑入他怀中,说:“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李延年道:“怎么不能?分明是我先遇到的你,又先动的心,若我当初少些犹豫,或者在你遇到他之前对你好,兴许不会如此。”

方文媛在他怀内一边哭一边说:“也是我没早些看出你的心思。”

李延年看她哭得伤心,想起一事,预备逗她转移注意力,就笑说:“你知道当初小妹问我,月娘生得如何,脾性如何的时候,我怎么回答吗?”

方文媛说:“自然都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