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浓在她动人的笑容下,不由跟着回以一笑,那是种不由自主,就能叫人舒心的力量,很柔很柔,没有一点力度,却很给人带来震撼。
月浓却在她抬头一笑的瞬间注意到,她眉心“川”的印记,那是有心事,有愁苦的人,常幽叹的印记。
同样的,她看到卫皇后一双纤细的手指上涂着十指暗红的丹寇,
那颜色干涸在上头,红仍是红的,却是死的红,是沉重的压抑,
月浓忍不住想,若是脱了这身老色深重的衣裳,逃离这如海的内廷,离开这野心勃勃的男人,带着如此的笑,卫子夫不过是个叫人恨不得时时掬在手心的小妹。
然而她已经不年轻了,更渐渐失去快乐的生机。
披着一身庄重华丽的皮,十多年后,当皮色干涸,她已不知道,到底是自己活成了一层皮,还是曾经的自己被这层皮紧紧包裹,难以释放。
当她看到月浓那不由自主释放的笑意,她被闪得失了神,分明先笑的是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竟然敢在她面前反客为主,一下子叫一宫之主,一国之后的她黯然失色。
再看手下这副富贵牡丹图时,她忽然就失去了兴致,为了什么,卫子夫也想不明白,
月浓上前一瞧,见到她手下认真涂抹的是一副花开牡丹的陈年旧画,看样子必然上了些年头,原本素白的绢帛已经焦黄,花的色泽也暗沉下来。
可想而知,曾经的那丛牡丹是如何的娇媚可人,色泽鲜亮,只是颜料黏在绢帛上久了,渐渐没了活力,死在上头,
月浓一想,奇道:“您在染画?”
卫皇后的手指在画上珍惜的抚摸,不知想起何事,叹息说:“是啊,每三年染一次,以往总觉得重染一遍就行,颜色依旧鲜亮,如今才知道是不行的。”
月浓不解,就问:“怎么不行,单看染过的地方,色泽仍旧很好。”
卫皇后将绢帛拿起,月浓一看,背面已有新的颜料漏出,还能透一长线的光,
她愣了愣,是绢帛染破了,这幅画也不知经过多少的新颜料,到了如今,已经承受不住。
卫皇后招手,唤来宫人,说:“放起来罢。”
月浓见她一副要从此弃之不理的态度,由不得生出可惜之情,忙拦住,说:“我能斗胆提出补救吗?”
卫皇后扭头看她,颇看了一会儿,忽然就是一笑,说:“采薇,把画拿给李夫人吧。”
听到一句“李夫人”,月浓仍是半晌才回过神,勉强报之一笑。
她捧着一副残画回到昭阳殿,脑海无端总想起,卫皇后临行前那样怜惜地看着自己,那目光不知真的在怜惜何人,她说:“你这样的孩子,难怪卫长喜欢。”
月浓将那幅画拿在手上左看右看,忽然脑中一亮,便叫酒窝侍女拿颜料来,
这副画上主色朱红和墨绿,她调了姜黄,在花瓣叶片各处轻点,或点一点,或打叉,
如此涂涂画画,竟至日落时分。
她伸了个懒腰,放下画卷,进夕食。
第二日,她叫侍女寻来大红与墨绿的绸缎,要素缎,不能绣花。
又吩咐另一侍女取来针线,针要最大号,针眼更要大。
对这一项她原本没抱多少把握,料不到竟给找了来,大号的骨针,
月浓取剪刀,在大红的绸缎上裁出一条宽度适宜的布条,长度在裁剪时候比照画上花瓣的弧长,裁下一截,两侧毛边在火烛上轻轻略过,就变得光滑,
穿入骨针,一头固定,按照图画上已设计好的黄点走针,轻易就顺着花瓣的弧度固定好一根绸带,
以此类推····
如此不过四日功夫,月浓就以丝带绣好一副颜色鲜亮富丽的牡丹图。
为防绢帛有破损,在绣时,她预先在绢帛下垫了一张大小相当的素绢。
做完这些,便画了个木框,说明要求细节,
又过去两日,一副富贵牡丹的绣图就完成并裱好。
看得在旁的一双侍女新鲜异常,
正预备叫侍女送到椒房殿,想了想,忽然就改了主意,问其中一名侍女,“你最欢喜什么花?”
酒窝侍女说:“各花有各花的好,看到满园花开,无论是什么,都心生欢喜。不过若问最艳羡哪种,奴婢私以为是芍药。”
又看向有痣的侍女,她忙说:“夫人,自然是桃花。十三五岁的小娘子哪个不喜爱春日桃花。可惜我们这些入了宫的宫人,若无过错也要等到双十往后才能出去。”
月浓想了想,桃花,桃花啊!
就问:“那你们谁会画桃花?”
酒窝侍女告罪说:“奴婢不会。”
话音方落,有痣侍女就抢答:“夫人,我最会画三五月的桃枝。”
月浓一笑,说:“那你给我画一幅。”
她得了副鲜艳的桃花图,就着手开始准备绣桃花。
午时过后,刘彻身边的内侍传来旨意,招李夫人申时去宣室殿陪驾。
再次从旁人口中听到如此正式的一个“李夫人”,又有“陪驾”一说,月浓吓得面色苍白,木了一瞬,才勉强行礼。
她在心上转了无数个念头,忽然跑到妆台前翻出一把剪刀,要往手上扎,
据卫长所说,若当日见血,便可面圣。
不想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她手上的剪子被夺下,那传旨的内侍竟然并未走,朝她恭敬地一行礼,说:“夫人,内廷规矩,但凡这一日指定要面见圣上的夫人,皆不可接触尖锐危险的物件。”
月浓闻言一愣,就见那内侍一拍掌,高声道:“都上来。”
话音落下,不久一排宫人鱼贯而入,手上捧着梳妆的首饰脂粉及华丽的衣裙,
她被按在镜子前,当下有人在她头上脸上忙活起来,
月浓脸上发木,身体僵硬成了一块石头,
她是那样不由自主地被装扮起来,在场所有的人都将她往漂亮更漂亮处打扮,
渐渐几乎所有人都被惊艳,那些一辈子替刘彻装点女人的宫人,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从她们手里出来的人。
就连跟在刘彻后养叼了眼的内侍也有一瞬的失神,忙笑嘻嘻地将她迎着出了昭阳殿,
想不到竟然还有赐坐肩舆的待遇。
据说昭阳殿乃是除椒房殿外离宣室殿最近的宫殿,肩舆行了半顿饭功夫,就停下。
月浓被内侍引入侧殿,在侧殿又等了半时辰,才有另一内侍领她进殿,
她进去之时,一眼见刘彻伏在案几前批阅奏本,
他身着纯黑绸缎的绣金龙的深衣,正襟危坐,眉宇紧锁,粗大的手掌敲击着案几,发出有节奏的砰砰响。
想是从未见过刘彻如此认真的模样,一时看得发呆,便没来得及行礼下跪,
刘彻霍然抬头,双目利刃似的朝她射来,那一眼竟有雷霆万钧之势,
月浓只觉浑身刺痛,下意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这才留意到,身后的内侍早已被她的放肆吓得瑟瑟发抖,也跟着跪下,磕头求饶。
半晌才听到上头传来威严的一声:“起来罢。”
月浓缓缓站起来,腿脚仍旧发软,一个不稳,就要摔倒,
不料跌入一个宽大的怀抱,她一愣,抬头便见到刘彻黑沉的双眸,下意识推避,
却发现他的双臂硬得似石头,
她不由生气,道:“放手。”
刘彻眼内微不可见闪过一丝笑意,沉声问:“朕为何要放。”
宫里是他的地盘,这后宫的小娘子,哪个又不是他的人?
闻言,月浓心上陡然下沉,面色也跟着发白,
刘彻却忽然朗声大笑,在她面上捏了下,说:“你们都下去。”
不一会儿,殿内唯剩他们二人,
月浓眼看着最后一人消失在殿门,下意识动了动身子,要随着一起出去,说:“我也下去。”
刘彻深看她一眼,不容置疑地握住她的手,强拽着到了案几前,
他重新经坐案前翻阅奏本,不一会便投入其中,
月浓呆站着,一动不敢动,唯恐一点声响就惹得他注意,
刘彻忽然说:“研墨。”
月浓微愣,她从未碰过墨条,这是要她研墨吗?
久未听到动静,他抬首看来,皱眉盯她一眼,问:“怎么不动?”
月浓被他一盯,心上一跳,飞快走过去,拿起砚台上的墨条,看也不看,只凭着感觉胡乱转动,如此磨了半天,逐渐掌握一种节奏,专心地研究起来,最终耗费了大半根的墨条,磨出一大砚台的绸墨,绸得根本流不动。
她一看也知道搞砸了,就悄无声息放下墨条,站在离刘彻远远的,
回头看他一眼,见他全身心投入在国事上,全未注意到此处的动静,
月浓不得不承认,刘彻实在是个很有魅力的郎君,无论是他个人还是他的权势,都对小娘子们有致命的吸引力,
想必愿意为他飞蛾扑火的,数不胜数。
卫子夫、李妍甚至王夫人,都是这样的小娘子。
若说苏三是一眼自由的泉水,那么刘彻便是一把带了陷阱的烈火,
很多时候不是她要选择怎样的伴侣,而是要看世事如何安排,或许叫她先遭遇刘彻,她也会如卫子夫,如李妍般沉沦进去,成为他人生中一星的点缀,
然而她终究是先遇到她的三哥,在他那,月浓获得的不仅是爱,还有自由。
让她无数次感到,这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同三哥一起跨过岁月,一点点变老。
从没有一刻,叫她这样清晰地知道,她的心已经被苏三熬成了一锅绸糯的米粥,对着眼前这个满身魅力的郎君,除却敬畏和退避,难以生出丁点的火花。
“看什么?”刘彻头也不抬,询问。
月浓才发觉自己已经在自觉见看了他许久,忙扭过脸,
余光见刘彻正扭头蘸墨汁,看到一大砚台的黑糊糊,终于露出呆愣神色,
搁下笔杆,朗声喊:“来人,研墨。”
当即小跑进一名内侍,上前来见了这么一大砚台的不明物,也瞪圆了眼,不明所以地看了无所不能的圣上一眼,
被刘彻瞪了回来,忙机灵动起来。
月浓一见东窗事发,当下把头缩进衣领中,默不作声。
刘彻又写了几个字,放下笔杆,起身来,
内侍当即上前询问:“上,已经过了酉时正,是否传膳?”
月浓愣了愣,不觉她已经呆了一个时辰,难怪双腿已经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