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敲门声,方文媛上前打开,一见来人,喜形于色,惊唤:“阿谈!”
月浓看去,亦是欢喜异常,
阿谈走进来,神色却又几分憔悴,说:“抱歉,月娘,我今日来晚了。”
阿谈一来,一切都顺理成章,
月浓撑腮哀叹,以往她在后院呆着,从不知前堂的事还有这许多讲究,看来是她轻看阿谈的职务,又开始考虑是否该给他涨工资呢?
正巧阿谈自前堂行来,她起身笑说:“是否前堂有事?”
又说:“正巧我还有话同你说。”
阿谈在她身旁的胡凳上坐下,说:“前堂无事,走了一拨酒客,其余的掌柜一人便能应付,大略有一刻钟闲暇,阿谈也有话不吐不快。只是不知月娘有何话要说?”
月浓笑说:“阿谈,鉴于你一直以来,勤勤恳恳,工作认真负责,我想自下月起给你涨工钱,翻一倍。”
阿谈听到她前面夸奖之言,尚且面有笑意,只是听到后面,便垂头不语,
她不解,问:“怎么,是不满意吗?我能再给你涨,现在工钱的三倍怎样?”
阿谈仍旧不语,半晌抬头,忽然意味深长地直视她,说:“月娘,这并非我所求。”
月浓有些呆,片刻恍若未觉,一笑,问:“那好,阿谈你求什么?不过除了钱财,我实不能给你更多。我们只是主雇关系。”
阿谈闻言,面如死灰,说:“其实三年前,我们就见过。那时你在太学门前售卖学问,一珠钱起,虽然当时你看上去至多十三岁,同如今年岁对不上,可是三年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便认了出来,我当时为着父亲虽在朝为官,从事的却是商贾贱业,心上很是怨怼,甚至决心同他们划清界限,免得污了所谓的圣贤之道,初闻得售卖学问之事,我很是愤慨,几乎就要冲上来砸摊子,可是见你面对太学之人侃侃而谈,毫无怯意,正是叫人眼前一亮,不由细听你所说,后来你先引孔子收束脩,又引张仪说秦和陈皇后千金买赋的先例,每一例都恰如其分,叫人总是心有不服,也哑口无言,最后竟然将话绕到了我们这些太学生身上,那才是最叫人震惊的一笔,我亦是从那次起开始反思自己的行径,才逐渐试着了解阿爹的观念和想法,也因此消除了对商贾的偏见。而后不久,你又来太学售卖烧饼馒头,馒头叫美人馒头,烧饼称西施烧饼,念得那首赋,文采哗然,又情思缠绵,直教人三日醒不过神,我自此对你更是···更是魂牵梦萦,三年来,不能忘却,日夜总记得你对我说的那句,世事洞明接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月浓勉强一笑,说:“那话可不是我独创的,只不过借用旁人所说。”
阿谈激动得脸上发红,说:“不,月娘,不论原是谁说的,皆因你,我才能有所顿悟。”
说着竟握住她的双手,
她吓了一跳,一时回不过神,忽然心有所感,向一旁看去,便见苏三拄拐杖立在院中,亦不知看了多久,
月浓下意识起身,要挣脱,向苏三解释,
不想他倒是先开口,只说:“我到房中等你。”
阿谈听到声音,才看到苏三,这才放开月浓的手,面上涨得通红,却固执地拖着她的一条衣角,
苏三说完,在阿谈面上看了眼,才拄着拐杖,慢慢走回寝房中,
月浓下意识要随他去,最终被一片衣角牵住,
回身看阿谈,她走回来,认真说:“阿谈,既然你将话说明白,那么就都吐出来,我听着,若是说完了,就听我说两句。”
阿谈不觉往敞开的寝房看一眼,才说:“没了。”
月浓噗嗤一笑,说:“阿谈,不是我看清你的心意,而是你自己并未有你以为的情深,不然看到我三哥不会一副做贼心虚的神情,你只不过为自己的情感寻到一点寄托,而刚好是我。”
阿谈欲反驳,她却丝毫不给机会,接着说:“你想当时听我说话的太学生何其多,难道各个回去后都改变了对商贾的看法?也不知多少太学生背地里冷嘲我不知天高地厚呢!你有所悟,功劳在你,不在我。退一步讲,即便不是我,那之后你定然能遭遇其他人其他事想明白,倒是我该谢谢你,给我如此机会,对一个人的人生产生如此重要作用。”
阿谈听到最后,愣了愣,
月浓冲他灿烂一笑,伸手轻轻一抱,说:“阿谈,我该抱抱你,若非你,我永不能知道,我的话,我行的事,竟然叫人受到如此益处,阿谈,是你叫我伟大。”
阿谈被她抱得面红,闻言,便发起呆,好半晌回不过神,连她何时放开自己走的也未注意到。
月浓回到寝房,合上门,见苏三背对门立着,便从背后抱住他,唤:“三哥。”
苏三身形一颤,握住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哑声问:“你们说好了?”
她终于察觉不对,正要松开他,却被强行按住,有些愣,问:“怎么了?我们说好了。”
感到他背脊挺得笔直,手用力捏住她的,心上一亮,明白过来,忽然叹了口气,说:“三哥,你说阿谈此人如何?”
不等苏三开言,她便接着说:“他人温柔,有耐心,任劳任怨,有素闻孔孟之道,也有学识,家中又是世代大商贾,父亲更是官居大司农,乃圣上宠臣,他这般的好夫婿,真是可遇不可求啊。”
月浓说着松开了他,从身后探出脑袋看他,看不见,便跑到他身前,笑说:“就是不知往后哪个有福气的小娘子能得到他的青睐。我呢,是早没了机会。”
说着竟是一脸可惜和哀叹,
苏三原本面无血色,闻言猛的醒过神,紧紧攥住她的手,
月浓笑着眨了眨眼,惋惜地撅了撅嘴,叹息说:“好可惜啊!”
苏三终究如释重负一笑,叹说:“你是大早上的气好没消,要吓我?”
她不乐,说:“快别提早上,我可又要耐不住气了。”
说着往他怀内靠,
苏三忙说:“是我说错话,你可别气了。”
月浓为他一副着急上火恨不得表决心的模样,看得直乐,就抬头问:“不过,你吓着了没,快告诉我听?”
苏三闭口不言,
她便连声催促,说:“你说是不说呀。”
他颇不好意思地咳了咳,说:“我早知,除却早数年遇到你这点,同其他郎君相比,并无旁的优势。”
月浓不由抿嘴一笑,说:“算你有自知之明。”
有些得意忘形地掂直了脚,环住他的脖子,喜盈盈地说:“看在你说对了话的份上,我是否该奖赏你啊?”
苏三一愣,便见她朝着自己贴近,心上猛跳。不由低首接她的唇。
陡然一声痛呼,她整个身子往地上掉,
苏三惊了惊,将她整个一抄,揽入怀内,急问:“怎么,出什么事了?”
月浓惨白着面,往他胸口躲藏,一手紧捏着他胸前的衣裳,断断续续说:“好疼···肚子···”
苏三慌忙要探她的脉,被甩开,便有些急,一遍遍抚摸她的侧脸,说:“叫我看看,月月,叫我看看。”
月浓在他掌心蹭了蹭,面色稍有缓和,半睁眼,说:“只是,痛经。”
稍离开他,虚弱地笑了笑,说:“还不是那么痛,我要先回床躺一躺。”
说完也不顾他,就踉跄着步子,爬上床,
苏三转身吩咐清风,煮姜红糖水来,自己上床抱她躺着,又替她捂肚子,
月浓在他胸口,虚弱地开口,说:“就是一点疼,一点疼···”
苏三轻轻碎吻她的面颊,说:“知道,我不担心。”
她如释重负一笑,说:“那就好,不过我欠你一吻,你计不计较?”
说话时,她额上冷汗直坠,下唇已被咬得发白,不一会儿,眼角滚下泪来,
此夜,亥时末,从一墙之隔的院子传来丝丝缕缕的琴音,
月浓此时腹痛已经大好,正趴在苏三怀内嬉笑,
说来也奇怪,不知是否因着知晓孩子尚且存活的缘故,这次并不及上次疼得厉害。
听到曲子,就凝神听起来,转头细声问:“他弹得好吗?”
苏三也同样悄声靠在她耳边说:“谁?”
月浓被他的呼吸搔得耳畔心上皆发痒,索性起身,跳下床,踩上鞋,就往外去,
苏三迅捷拉住她,说:“穿好了才能出门。”
月浓虽不乐,也只好听他的,拎起一大床锦被,往身上一披,就要冲出去,
苏三已经披衣下床,见她如此,忙又是一拽,说:“你等我一等,我陪你出去。”
她闻言,只好停下来等,
见他反倒不急着穿衣,反倒自箱笼内翻出她冬日的夹衣夹袄,连带棉衣棉裤,及厚的斗篷,一一给她套在身上,穿到斗篷时,月浓抗议起来,
苏三只好搁下斗篷,拿出冬袜给她穿,
月浓忙抢过袜子,说:“我自己来,你快穿。”
她穿好袜子,又无奈蹬上苏三翻出来的鹿皮红缎绣金镶火狐狸毛的长靴,抬眼见他才穿上夹袄,忙抖开披风替他披上,
月浓悄手悄脚地往院中寻摸,忽闻门响,便见一个黑影跨过院子,打开小门,
不片刻,隔壁的琴音停下,
只闻小门边传来李延年的声音,他说:“文娘。”
月浓拽着苏三的手,悄声行了数步,贴在墙根细听,
这时传来方文媛的声音,她说:“李郎君,还是早些睡吧。夜深风冷,免得着了风寒。”
李延年忙称是,
二人静了片刻,又听李延年说:“文娘,我的心意你早知晓,只是不知你的心意为何?”
方文媛顿了顿,说:“我的心意,这些时日,想来李郎君你也看得清楚。”
李延年不语,半晌说:“文娘,我去了。”
又略等了等,缓缓转身走了,
方文媛看着他落拓的背影,忽然心生冲动,开口问:“为何,你为何对我生了那般情意?”
李延年并未转身,略想了想,才说:“情之所至,心之所向,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矣。”
方文媛一半好笑一半感触,叹说:“何德何能。”
又笑,说:“文娘却有自知之明,古时尚有‘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之先例。”
李延年转身看她,难以置信又错愕,竟然无言以对,好半晌才灰心丧气地抱琴离去。
月浓听了半日,终究听不下去,正要冲出去,却被苏三死死扳住,
她乖乖不挣扎了,冲他做了个“放开,我不去”的口型,
苏三才缓缓放开她,
月浓一喜,正要转身跑开,当即又被一抱,变得动也不能动,
苏三冲她摇头,
月浓撅嘴,半晌才勉强点头,
他却并不放手,
月浓歪头向上看他一会儿,才将他脖子一抱,往耳垂上啄了一口,细声说:“快放开,有话同文娘说。”
苏三被她亲得心上发酥,再有一口口对着耳边吹气,更是手臂到指尖上都蹿出一道电流,下意识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