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恍若未闻,将月浓的脚趾一个个用布条包好。
卫长正要大怒,忽然看到月浓脸上,大惊,问:“她这是怎么了?”
怎么像死了!
她一时忘了生气,伸手摸月浓的颈脉,被苏三以手隔开。
卫长气指着苏三,大叫:“好个奴才!竟敢拦本公主!”
挥手一掌打来,被清风以剑柄挡住,
她怒气冲冲地瞪视面前不自量力的庶民,
清风却不动如山,说:“这是三郎君。”
卫长哼一声,“什么三郎君?在我天家眼中,万民皆是奴才!”
清风道:“难全阁孟家,自先帝窦太后时起,便有子孙无需跪拜王孙公主的特权,便是当今圣上在此,三郎君亦无需下跪。”
卫长眼珠子一转,想到似乎确有其事,气焰降下来一丁点,却仍不肯罢休,
苏三这时忽然开口,说:“公主还是回去吧,否则苏某不能保证明日朝堂上是否有多出数十条讨伐卫氏的罪证。”
想到此次舅舅罚俸,母后禁足,自己则受掌掴,前几日,素来受到父皇喜爱的太子阿弟也被罚跪,卫长稍微联想前因后果,就知起因在她,
顿时气短,甩袖去了。
不一会儿,阿谈手拿一枚玉环入内,为难说:“这是卫长公主走前留下的,说是能锁魂的玉玦。”
黄眉老头闻言一挑眉毛,抢过来,左看右看,就扔给方文媛,说:“看不出所以然。”
方文媛犹豫,交到苏三手上,问:“用是不用?”
清风道:“那公主是敌非友,还是不用为妙。”
苏三不语,默默将玉环纳入怀中。
他在身上带了三日,又去特意请教黄眉老头,“水道长看看,这玉环带着对人可有妨碍。”
老头看也不看,直摆手,说:“老儿我看不出来。”
苏三感到月浓的面色一日灰似一日,体温也越发冰冷,犹豫半日,
才将玉环带在她脖颈上,
一连看了几个时辰,也未能看出是否有效,
不想睡到半夜,迷蒙中,隐约听到一声:“好冷。”
苏三陡然惊醒,见她仍一动不动地躺着,一时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产生了幻觉,
他轻轻抚摸她的面,又握了握手,果然一片冰凉,
虽则这几日她一贯这副样子,似梦非梦中听到那句,不由叫他觉得,
果然是很冷的。
遂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将另一床绒被盖在自己那床上,将二人裹在同一床被中,
盖得密不透风,
不一会儿,他便发了一生热汗。
不知是否错觉,她面上手心的温度似乎转成温凉。
不论如何,他忍不住欢喜起来,
下半夜异常精神,呆盯着月浓,直到天亮。
伸手在她面上抚过,竟然若有若无地抹下薄薄的一层汗。
苏三小心翼翼擦干汗涔涔的手,再抚摸月浓的额头,一时不敢确定,便拿脸颊,在她面上磨蹭,细细感受半晌,才如释重负一笑,
直到日上三竿,清风方听到寝房中传来吩咐:烧洗澡水。
苏三为她一件件穿好衣裳,又梳了个双环髻,犹豫怕上妆后难以第一时间察觉她的面色变化,这次便未涂脂粉。
这日却将汤水换成了稀疏的米粥,初始两口都给吐了,到了第三口,吃了一半,往后进食便顺利起来,
苏三却只喂进小半碗,就停下。
他将常人的一日三餐,该做一日五餐,上晌喂两次,中午下晌也是两次,晚上只喂一次,
但每次喂的食都不多,小半碗的小米稀粥。
清风见他一上晌尽忙着月浓,自己倒是水米未进,
便试探问:“三郎君可要进食?”
苏三点头,吩咐:“先烧水洗澡。”
进食用餐一共只花去他两刻钟,即便明知有清风守着,他总觉心上难安。
如此过去三日,她所进小米粥一日比一日绸,仍旧一日五餐,每次小半碗。
这期间她已经恢复正常面色和体温,偶尔手指微动。
有一日竟然眼中滑下一串泪,
这些虽皆浮光掠影般转瞬即逝,
却叫苏三一日日开怀起来,连带着整个倾城楼的氛围也解冻。
这一晚,月浓的身体忽然睁开眼,
只是她的目光稍嫌呆滞,仿佛只有半缕魂。
片刻那双眼便又闭上了。
翌日苏三五更醒来,发觉怀内空荡荡的,不由大惊,
拄着拐杖下床,刚穿上鞋,便看到梳妆台前笔直坐着一人。
正是月浓,
苏三一喜,快步上前,看着镜中说:“你初醒,怕是手脚仍僵着,三哥替你梳。”
月浓静坐着,并不答。
他讶然,一壁手上梳发,一壁眼睛打量镜中人,
只觉她眼神不对,空洞洞的,仿佛少了魂。
飞快梳好了双环髻,各系一根靛蓝丝带,
苏三笑说:“你看看,满意否?”
她仍是不语,
他不明情由,难免往坏处想,便半转过她的身子,半蹲身,盯住她的双眸问:“月月,你认识三哥吗?”
月浓缓慢地眨了眨眼,忽然垂下眼皮,不肯看他。
苏三这才松了口气,拄着拐杖,飞快端来一碗绸糯的小米粥,舀了喂她,
月浓却冷冷转开脸,不肯吃。
他放下调羹,将陶碗搁在妆台上,下意识握住她的双手,
仍被她毫不留情抽出,
苏三丝毫不觉尴尬,反倒柔声哄劝说:“那好,你自己吃。”
他在旁等了片刻,见月浓一径低头,并无动作,便知趣出了寝房。
两刻钟回转来,她仍呆坐在妆台前,陶碗内却空了。
月浓如此不言不语,不冷不热过去两日。
到第三日早晨,她仍坐在梳妆台前,却开了口,说:“你走。”
苏三微愣,反应过来后,却只有高兴,头发也未来得及梳理,便拄着拐杖飞快出了寝房,口内说:“好,三哥出去。”
月浓从寝房走出,朝饭桌走去,对着苏三吐了一个字:“走。”
满桌的人都愣了,
只有苏三飞快起身,拄着拐杖又飞快跑了。
他这一日便在前堂占了一席之位,不敢回后院。
待夜色降下来,苏三刚踏入内堂,月浓便在寝房门口看着,淡淡吐出两字:“不许。”
他立即退了回去。
至二更天,苏三竟然打算在前堂桌子板凳凑合一夜,
清风知晓,他这是不肯忤逆月浓的心意,又不肯离她太远
遂敲开月浓的寝房,清风对开门的她说:“我能进去说两句吗?”
月浓不语,转身入内,笔直坐在床前,清风则坐在妆台凳子上,看她开口:“为何不理三郎君?他从未做错人和事。”
她呆呆看着前方,不语。
清风继续说:“我知道你能听明白。只是不想理人。三郎君无论对你的心,还是为你做的,都无愧于你,我不知道你在为何事生气。”
她仍无言。
清风也不介意,仍说:“若是两年前他突然要同你分开,我便告诉你,三郎君是因为自觉命不久矣,不想耽误你,才如此。而他之所以性命垂危,也是由于你两次不告而别,那数年内,他几乎寝食难安,不仅饭量减半,便是睡觉一夜也睡不过两个更次,时常整夜不眠。正因为如此,他小时的弱症才复发。他怕告诉你真相,你会伤心难过,索性就斩断情丝,以为如此你能过得更好。不想适得其反。”
月浓眼睛动了动,终究不肯说话。
清风又说:“若是为了小主子的事,我便肯定地告诉你,那年你找来求救的事,我并未告诉三郎君,因为我以为这只是你的小计谋,想骗着见他一面,况且那时三郎君正病危,你也见不到。那次是我撒了谎。”
月浓终于看他,半晌却淡淡吐了两个字:“出去。”
这日,黄眉老头终于看不下去月浓整日半死不活的模样,掰开她的嘴,灌了小半坛爱别离苦。
月浓面上看着虽有半分醉意,仍旧没半分表情。
老头气馁,一跺脚闪人。
方文媛也站出来,同她说了两段体己话,仍是毫无作用。
只有看到苏三走来,她才微蹙眉,说:“滚开。”
这次,苏三却未听从,而是在她对面坐下。
月浓起身便走,
被苏三一句话唤住,他说:“我知道你心上不舒服,更不愿见我,但是请坐下听我说两句。无论往后如何,三哥想帮你解开心结。”
她顿住,好半晌,才重新坐回来。
苏三笑说:“月月,三哥在沙漠遇到你时,就先入为主,视你为小妹,只是日久天长,我生出了别的情意,虽则我曾说自己从来对你不是纯粹的兄妹情谊,只是正如你爱唤我三哥一般,我也习惯将你当做小妹一般照顾。便是到了如今我亦分不十分清楚,那些感情是出于对一个小妹的爱护,而那些感情有时出于对心仪小娘子的喜爱。这两种感情糅合在一起,连我也分不清。我想便是你自己许多时候,也不能说清楚,对我到底是兄长的依赖多些,还是情郎的喜爱多些。既然如此,我们索性便不去计较分辨,这样也毫不干系。总归我们如今是谁也割舍不掉谁。”
“只是因为这样,我对待你的方式便和单纯情郎待心仪小娘子的略有差异。我常恨不能事事护你周全,衣食住行,事无巨细,我都放在心上,以往我未曾细想,这几日你昏迷,我才开始反思,男女情浓若何,也不至如此,正是因着我一半是你的兄长,才格外悉心些。”
“我祖父是个爱好收藏稀奇珍宝之人,一年得了个琉璃盏,据说是从楼兰皇宫流传出来的,辗转流传到祖父手上,他爱若性命,几乎每一日都要拿出来擦拭,睡前小心看一遍,我祖母是个极睿智的老人,便劝告祖父说,若是你真喜爱着琉璃盏,要么封存起来,不再沾手,要么送出去。祖父问为何,祖母便说,正是由于你如此喜爱,特殊对待,这琉璃盏才存不长,早晚被打碎。祖父认真想了一整日,最终决定将琉璃盏封存起来,只是那之后不到半月,他又一次心痒难耐,背着我祖母。夜半偷看,却因为一只突然蹿出的老鼠,失手打碎了那盏琉璃。”
“以往我未必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你我间经历如此多事,三哥才恍然大悟,你与我便如祖父的那盏琉璃,我越是过分爱惜,反倒越容易不小心伤到你。果然最后你被我亲手重伤。”
“我想你的心结约莫是这两个:我对你隐瞒分开的真相和你我的孩子。对于前者,三哥反思良久,以为正是由于那一半的兄长心情作祟,总下意识将你视为脆弱的群体,不敢叫你面对真的生死。对于这三哥该同你道歉,比起隐瞒遮掩,三哥更改做的是,对你开诚布公,即便是生死,也应与你一起面对,否则你我都将抱憾终身。”
“对于孩子,这却也是我的疏忽,不该因为心中不舍,便优柔寡断。既然决定放你走,便该坚定意志,不受你影响。这才是名郎君该为心仪小娘子做的。”
“关于孩子,三哥会接他回来,三哥希望我们能完满地生活在一起,只是若你放下心结后,不再愿嫁我,我仍是你三哥。”
月浓听到后来,眼中终究溢满泪水,缓缓滑下面庞,
她说:“以往我恨过你的,这些时日,我以为只要装着忘记许多事便能相安无事,可是,不行,我发现自己排斥你,恨过了便在心上留下痕迹。”
“直到那晚爷爷将两件事的真相说出来,我心里的伤口再次被撕开,一下子掉入了仇恨的深渊。”
“我从未想你提及,但事实我不是此处的人,我的意思是,我原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无端魂魄便落到了这具身体上。故而在极恨你也最痛苦之时,我曾频频自杀,一是为了解脱,二是我总存着渺茫的希望,这具身体死了,我的灵魂便能回到原来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仇恨则随着这具死去的身体从此埋葬。”
“可是,昏迷时,我看到了你几度濒死的时刻。我听到你那是唤我的名字,我听你说,我不能死,不能留她一个人活着,她不会照顾自己,会受委屈的。我心上所有的恨意,一瞬间没了依凭。我如今不知该如何对待你。”
“苏子瞻,正如雁过留声,我爱过你,也恨过你,他们都在我心上留下很深的痕迹,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是我也知道,这世上大抵也只有你这么个人,叫我那样爱过、又恨过,对这样一个人,割舍总是难的,正因为如此,我今日才愿意与你开诚布公地说清楚,我实在不想往后真错过了,再后悔。”
“所以,我想请求你,教教我,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