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却不过瘾,冲上来,对着她的脸说,“哭什么,这是好事。他已经好了,病也除了根,这不一听儿子还活着,就当夜套马装车赶往西域。”
月浓一惊,茫然问:“什么儿子?”
老头又得意起来,说:“还能是谁的?瞧他看中你的德行,还能跟别的小娘子造一个儿子出来不成,自然是你跟他的啦。”
月浓一听“你跟他的儿子”,只觉脑中白光炸开,
激怒之下,挥手连扇了老头两巴掌,
冲起来,流泪痛叫:“胡说!不可能,他出生那日就死了!”
老头被她的神色吓得后退数步,酒意终于醒了一半,就恹恹地解释:“就是看着像是死了,后来又给我救活了,如今一岁,活蹦乱跳的。我看你当时连自己都顾不上,就没敢告诉你。”
月浓在原地怔怔落了会泪,忽然打开门,冲出去。
老头自知惹祸,在身后大叫“等等”,追了出去。
到了院外,忽然冲着天上大唤一声:“还不滚出来一人,你家主子的未来妻子知道了小主子还活着,必定要死要活,快去追你家主子回来,老儿我可制不住她。”
话音方落,只见地上两条影子闪了闪,瞬息间,又消失不见。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月浓觉得路很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就像这夜,
她已经三夜无眠,睁眼睛到天亮,
每过一刻,她心上的后悔就加深一层,三日已是她承受的极限,
她不想同他分开,说完那样决绝的话后,就开始后悔,
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上忏悔,
他待她一向毫无要求的好,更舍不得伤一点心,这次如此做,必定有其苦衷,
这时候,她更不能离开。
一路跌跌撞撞,常常跌倒,
每一次,她都下意识捂住肚子,感到你们沉沉的,仿佛疼痛,
她侥幸地想,说不定自己怀孕了,若如此,三哥定然再不敢推开她,
月浓终于看到苏府大门,
她快步跑上前,大力拍门,大叫:“开门,三哥,我后悔了!我们见见好吗?”
她拍了许久,也未得到应答,
但是她不肯放弃,不断拍,口内同时不断叫唤。
不知不自觉,天就亮了,
她想三哥一定还在气自己狠心绝情,说出黄泉碧落永不相见的狠话,
没关系,她明晚再来,
第二晚她来了,第三晚,第四晚····
一直到第三十天,当她起身时,感到腹内剧痛,而裙摆上已经渗出血,
月浓大惊失色,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
她提心吊胆地躺了一夜,第二日找了家医馆看病,大夫告诉她,
怀孕一月,不过胎儿很不稳定,随时可能滑掉,
她连吃了半月安胎药,胎儿仍旧一副随时都要滑掉的态势,
她去找三哥救命,可是清风竟然告诉她,三哥不肯见她,也不肯救他们的宝宝。
她哭着出了苏府,想到远在天山上能起死回生的神医,
那是她唯一的生机,
她发誓,若是宝宝死了,她也不活了。
她请求医馆大夫给她炮制两月的安胎药丸,她就带着药丸,将马车铺得厚厚的,
独自去天山求医,
宝宝最终保住,出生时却是死的。
月浓狠命拍门,大叫:“三哥,你出来!出来见见我!”
也不知拍叫多久,被人拎着领子飞上屋顶,几个腾挪闪跳,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倾城楼的院子,
她一语不发地看着黄眉老头,
方文媛扶她进寝房,柔声说:“我们先睡,有事明日再说,好吗,月娘?”
月浓呆愣愣地看着前方,半晌开口:“我要洗澡。”
方文媛忙去灶房烧热水,两刻钟,抬了一桶热腾腾的水来,还滴了几滴香露,不久连寝房内都香喷喷的,
翻出干净衣裳,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月浓面无表情说:“你出去。”
她独自发了会呆,转脸看到凳上的干净衣裳,便开始解衣带,
换了套衣裳,月浓走到妆台前,抱过妆奁,
将第二层打开,取出里面的梳子和绢帕,缓缓抚摸,
方文媛在房外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仍未听到里面有动静,心感不对,
敲了敲门,亦无人应,不祥之感愈盛,
忙推门,竟被反锁,顿时吓了一跳,
高声喊:“来人啊!来人啊!”
黄眉老头踹开门,方文媛进内,一见之下,失声惊叫,
老头跑上去,捞起她的一只手腕,把脉,忽然手一松,失魂落魄地自语:“我救不了。”
只见月浓倚靠在浴桶旁,面色如鬼,左手浸在桶内,
那满桶的热水已经凉下来,成了一桶鲜红的血水。
满屋的血腥中竟然杂着一星半点的馨香。
苏三一行,先闻急讯,忙掉头往长安赶,行到长安近郊,又闻噩耗,
直如五雷轰顶,整个人几次昏死过去,
未及马车停稳,他便取出拐杖,掀帘子,
清风险险停稳车,就见苏三单脚跳下车,险些跌倒,也不管,撑着拐杖就飞快往里赶。
到了院中,却骤然停下,
方文媛自后厨出来,见苏三立在院中,双目紧盯着月浓的寝房,偏不上前,
惊讶唤道:“苏郎君?月娘她···”
苏三立即开口打断,说:“我进去自己看。”
说完才快柱拐杖,推门进入,
黄眉老头正要出门,瞧见他进来,吓了一跳,有些心虚地低头,说:“你···你自己看吧。”
苏三闻言猛的一顿,便飞快到了床前,
看到月浓的刹那,手一松,拐杖便躺到地上,
他缓缓跪到脚塌上,轻轻抚摸她惨白如雪的面容,自己的脸埋在她冰凉的脖颈处,
不一会儿,便已泪如雨下。
好一会儿,他忽然抬头,一只手慌忙按在她颈上动脉,
黄眉老头走上来,叹了口气,说:“我只能吊着她的命,至于能不能醒,看天意。”
苏三亦感到她颈上微弱的跳动,喜不自禁,竟然转身冲老头磕了三个头,
把老头吓得几步跳开,忙道:“可不能!可不能!”
之后,苏三日夜守着她照顾,
晨起净面梳妆,涂脂抹粉,画眉,势必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不料在她日常梳妆的妆奁匣子内发现一把断开的匕首,其刃锋利,有干涸的血迹。
苏三不由在脑海中幻想她握着半截的刀锋,割开自己的手腕,看着浓而红的血流出,才慢条斯理地将一截匕首放入匣子内,并且关上妆奁,才将手伸入热气腾腾的浴桶内,
他面色异常冷凝地将刀锋放好,关在妆奁匣子内,
掀起左袖,她腕上十数条红色的伤痕深浅新旧不同,仿佛朱红的蚕卧在上头,刺得他眼圈发了红,
在手腕上轻轻抚摸,视线下移,便见她掌内仍有深色的疤痕未消,这是火烫伤的,
若以往他还能以为是场意外,只是见到她妆奁内唯一的那柄桃木梳子后,一切都清晰起来,
那是柄烧黑了半截的梳子,依稀可见“芙蓉”字样,
其上的每根齿钜、每一弯弧度,皆是他亲手打磨出来,
上面的两串桃枝,“芙蓉”字样,亦是他雕刻出,
苏三执起她的手,轻轻吻她的掌心,
忆及两年前她冲自己亮出白如玉璧、软若绒絮的手掌,骄傲地宣布:这是叫我看出苏子瞻真心的手。
自己的真心具体是什么,他往往一团云雾,偏偏她似乎就极笃定,
或许正是因着她这般毫不留余地的固执坚持,他最后的心意总不由自主往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如此,他并未感到被勉强的压抑,多数时候,反倒是种后知后觉的恍然,
这次重逢,他见到她的瞬间,便感到她的退缩,
只是他怎么能就此放她,
对她,狠心一次已是壮士断腕,
便是中秋节那次,见她独自在客如流水的酒肆内且饮且唱,流下泪,他终究没忍住递上一方素绢,再见她追马车胡喊,哭得绝望,
他便下定决心,若是诊治有果,他定要找她回来。
他料到她的伤心绝望,却没想到会是这种厌生的心死。
以往的近十年内,他唯求问心无愧,到她这,他以为自己仍能如此,
却到底叫自己追悔莫及起来。
他是,是从未这样后悔!
早该明白,她是这样的人啊,宁愿眼瞧着自己死在她面前,
她宁愿哭过,伤过,也绝不要粉饰太平。
苏三喂她进食,初始几日三餐只喂入小半碗的汤水,往往是进一口吐出大半勺,他也丝毫不气馁,
待她进完,自己才用饭,
之后断断续续陪她讲话,自然只是他一人讲,
日常换衣洗澡洗头也做得顺风顺水,
有一日见她手上的丹寇颜色不再鲜亮,就采了院中的凤仙花,捣烂了,替她染手指甲,染完了,脱鞋,又仔细染脚趾甲。
方文媛在旁瞧着,啧啧称奇,心上艳羡居多,
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那日月浓春风得意地夸耀,说:“他这人不见得就有此天赋,却有一样是别的郎君拍马也赶不及的,便是但凡我喜欢的,他即使不多赞成,也能纵容,他不见得就是个多解风情的郎君,只是我若稍有不同,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好不好看的,便是为着叫我开心,他也要夸我好看。”
单听她的话,总有夸大之嫌,只是如今见了苏三所作所为,才知,月浓所说皆是实情。
她那狂妄的自信,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而方文媛觉得,便是她一辈子不醒来,他亦能对着个活死人,悉心呵护到死。
不知何时清风站到她身旁,看着不远处抱着月浓的脚,低头染丹寇的苏三,忽然说:“有一次,月娘子被绑架,三郎君一人进食,刚举筷,就问,为何不将月娘子的那份饭食端上来,还说若是叫她知晓,会生气的。我那时真以为他有些发疯。然而那只是个开始,后来他所做的,一件比一件疯,看到现在,我倒是麻木了。这两日看着他们这一对,竟有几分感触。说来都是怪。”
卫长闯进来,见到苏三,奇道:“想不到这才几日,她就买了个奴才。看来我那一千两黄金用起来颇顺手。”
说完一指他,趾高气昂地命令,“你,替本公主端个凳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