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 63 章

月浓静静听着,垂首打量妆奁匣,

霍然拉开第三层,抽出一把锃亮的匕首,横在脖子上,

直视冬离,笑说:“所以啊,就因为比谁都知道他待我的心,才不愿给他添麻烦。冬离哥哥,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

冬离惊得一跳,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小娘子的妆奁匣子内能抽出一把杀人致命的匕首,

呆了半晌,忙说:“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快把匕首放下,若是伤到了,三郎君那么聪明,一定会猜出端倪的。”

月浓仍笑,伸手,说:“那你割下一片衣角来,没有凭证,我能相信你一时,却不能长久。”

见那刀刃紧贴在她青绿的血管上,像是随时都要割破那层轻薄的皮肤,

冬离毫不犹豫拔剑,飞下一片衣角,

月浓迅速扔下匕首,眼明手快地抓住那片衣角,

冬离则一剑将那匕首劈成两半,说:“小娘子还是不带利器的好。”

月浓却毫不在意,反倒将那片衣角塞入怀中,得意洋洋地笑说:“冬离哥哥,你若敢向他透露半个字,我就诬陷你对我有了非分之想。”

冬离瞪眼,说:“三郎君明察秋毫,必然不会信。”

月浓却一副胸有成竹,说:“男欢女爱,日久生情,再自然不过的事,他再英明,也是个郎君,还是个陷入爱意的郎君,况且我弱女子一名,除非你甘愿,怎么能得到你一片衣角?你一个堂堂郎君,赠小娘子一片衣角,又是个什么缘故?正常人尚且有疑虑,他那么个顶聪明的人,又不会怀疑了?他或许因偏爱而信我,却绝不会信同样身为郎君的你。”

冬离哑口无言,恨恨憋出一个字:“你···”

月浓苦笑,说:“你就当我多心,我是绝不能凭你一句话就放心相信你能守诺的。”

冬离却说:“你只防我,难道你不知道这倾城楼外,守护的暗卫就有二十,三郎君虽吩咐非危急紧要关头,不能现身,但是这楼里发生大点的事,他们怎会察觉不到,这样三郎君想知道很容易。”

她的脸有一瞬的苍白,忽然笑了,肯定地说:“他不过为了保护我,又非要监视我,自然不会要求时刻掌握我的动向,只要你不禀报,他自然不能知道。”

冬离神色难辨地看了她一眼,剑入鞘,就往外走,

走在门前,忽然就停下,说:“你知道我因何名唤冬离吗?”

月浓闻言愣了愣,

听他继续说:“那年你是冬日离开的。我也恰是冬日来到三郎君身边,然而无论他身边有多少人,他心上在意的只有你一人的来去。”

月浓发了许久的呆,

有一刻,她想起,自己每一次的离开,仿佛都在冬季。

下晌,她懒洋洋地躺在院中晒日光,却听来报,说有人应征酒楼伙计,

月浓起身,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等着,

不一会儿,从前堂走入一名郎君,他行了一礼,说:“月娘,我还能给你当伙计吗?”

月浓躺回椅中,慢悠悠地问:“大司农家的大郎君?我倾城楼庙小,可请不起。”

阿谈忙说:“我不要工钱,你只提供我一日三餐就行。”

她一哼,横他一眼,说:“白工啊?天上敢掉馅饼,我可不敢捡。”

阿谈正要说话,

自前堂闹哄哄地进来一行人,将他往边上一挤,

卫长信手一指地上的大箱子,说:“一千两黄金,本公主亲自送来了。”

伶俐的宫人当即打开箱盖,满箱的黄金亮灿灿地晃人眼。

月浓如今看到姓刘的,就头痛,

心道,你们一家子都吃撑了没事,闲得到我这搅乱来了。

仍得笑眯眯地向她一拜,说:“有劳公主,我这双腿不便,就不起身行礼。说到底,我这伤也拜你所赐。”

一提她的腿,卫长难得不自在,看向一旁,说:“本公主今日亲自给你送钱,以往的事就一笔勾销,本公主也不跟你计较了。”

月浓惊愕地看过来,

嘿,这个大公主,谁要和你一笔勾销啊!

到底是谁不同谁计较啊!

怎么颠倒黑白得如此顺风顺水!

卫长看她表情,不乐地一跺脚,说:“看本公主做什么?本公主难道就是那般小器之人?”

说完,再次领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去了。

临走前横了阿谈一眼,“别总挡本公主路。”

阿谈挠头,到底是谁抢了谁的道啊?

方文媛失魂落魄地蹲着,半晌说:“他说准备长途游历,可能数年不回长安。”

月浓被日头照得睡意昏昏,听得朦胧胧的,随口应了声:“哦,很简单,告白还是不告白,这是个千古的难题。”

方文媛盯着曾经孔安国住的寝房,那房门关着,

但司马方才在前堂时说,过来拿铺盖,

她一犹豫,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气,冲到门前,轻敲了两下,

听到开门的声响,

一紧张,忙喊:“别,你先别打开,请听我把话说完。文娘知晓你要走,此去一别,山高水长,不知何时能见,有些话憋在心上,我不吐不快。自···自中秋之夜一见,文娘对郎君一见倾心,有意与郎君结为秦晋之好,若是···若是你也有意,今晚就来拜月楼下见我。”

语毕,捂着滚烫的脸,飞快跑开。

片刻,司马子长自酒窖中爬出来,双手各拎一坛酒,放下,向月浓一拜,说:“多些月娘,这陈年的五粮液,家父数年来求之不得。我今当远游,临行前奉上此酒,便当宽慰家父的心。”

月娘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说:“小事。”

倒头就睡着了,心想,反正不是她的酒。

睡梦中,月浓感到冷意,不由缩了缩肩膀,整个人往一角挤,

立即有一床毯子盖在身上,她下意识裹紧,便听人说:“外面冷,回去睡罢。”

感到一双熟悉的手在自己脸上抚摸,月浓握住那只手,蹭了蹭,迷糊中爱娇地说:“你抱我去。”

那只手一僵,半晌听那人说:“对不起,三哥抱不动你了。”

一捕捉到“三哥”这个字眼,月浓睁开眼,

眨了眨,待面前的迷蒙退去,只见苏三正在自己身边,

他的手还被自己握着,枕在脸畔,

她尴尬地松手,垂眼不肯看他,

苏三也抽回了手,笑说:“日头下山了,回房睡吧。”

月浓沉默片刻,才起身,不料一站起身就觉天旋地转,猛的一个趔趄,朝前栽去。

苏三大惊,下意识支起单足,接住她的身子,

最终二人跌翻在地,

不过月浓被苏三紧抱着,便结结实实压在了他身上,

她一时又气又急,道:“你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行动不便吗?你读过书,难道不知道穷则独善其身的道理吗?”

苏三躺在地上,丝毫没有跌倒的窘迫,好脾气地笑说:“三哥虽抱不动你了,至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跌倒。”

她被气得说不出话,只能说:“我才没有你这么笨的兄长!”

他目光落在她面上,手掌也蜻蜓点水地轻触,问:“你的脸怎么了?”

月浓从他身上爬起,恶声恶气地道:“干卿底事!”

说完,就快步往寝房走,不知是否刚睡醒起的猛了,没走两步就觉脑中发昏,四肢无力,

她凭着一股劲,几步冲到门口,

扶着门框站了片刻,才渐渐好些,

苏三坐上轮椅,快步过来,问:“怎么了,是否不舒服?三哥瞧你面色不大好。”

月浓勉强转身,冲他瞪一眼,就气冲冲地说:“你是说我不及皮肤不及以前好?”

不待他解释,砰一声,关上门。

门一合上,月浓便无力地滑到地上,将脸埋入腿间,紧紧攥住衣摆,直捏得指节发白,

亦不知过去多久,

月浓才重新扶着门墙缓缓站起,却面如白雪,

她立在门边缓了一阵,才调整神情,打开门,

看到苏三果真等在门口,有一瞬眼中冒水,硬着心肠诘问:“你···为何还不走?”

他笑问:“气好了吗?伸手给我看看。”

面对他的温柔小意,月浓总有种无法抵制的无力感,

看向一旁,她冷着面说:“你走。”

苏三却探身一把按住她的手腕,

月浓想甩开他,却根本使不出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凝神探脉,

不耐催促:“好了吧。”

苏三放开她的手,眉头却紧拧着,半晌说:“只是气血亏损。”

月浓松了口气,

他却仍不放过,追问:“可是你面色不对。是否还有别处不舒服?”

月浓想了想,忽然想到什么,脸上发热,却透不出红,反说:“前几日你做了什么,还来问我?”

苏三细想起来,也是面上一红,忙结结巴巴地解释:“那是···那只是事急从权。”

她却不肯轻易放过他,连着诘问:“事急你就能脱我下衣,还···还那样?往后叫我怎么嫁旁人?”

他初始还被问得面色滚烫,听到后一句,顿时面如纸白,低语学舌:“嫁旁人?”

仰头,失魂落魄地问:“嫁谁?孔郎君?司马郎君?李郎君?还是大司农家的大郎君?”

月浓垂头沉默许久,才说:“你觉的谁好?”

仿佛确有其事,

她如此说,苏三便如此信,

即便荒谬,他们之间,向来如此,

更何况知晓了她曾为自己怀孕生子,尝过丧子之痛,并且因此再不能有孕后,

他的每一日,都活在无尽的愧疚中,

那种分明视若珍宝的人,恰恰伤在自己手中的惊痛,像时时被撕开的新鲜的伤口,

痛楚难当,流血不止,

苏三紧捏着轮椅,双手颤了颤,极艰难地说:“只要···只要往后不惹你哭,就···就都比我好。”

她觉得嗓子堵得难受,好半晌,才一字字说:“好,我知道了。”

月浓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不无灰心地想,这之后,他怕是再不会来了。

而他大抵因此永远不能知道,这世间,除却他,再没了能惹她哭之人,这世间更是再无她可哭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