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媛一急,跟在身后追上去。
月浓见了摇头,叹说:“谁先认真谁就输了,文娘输给了这个呆子,而他呢却输给了书简,说到底···”
她顿住,
黄眉老头却快速接口:“说到底她就是输给了死物,两卷破竹子!”
他一向有口无心,玩笑似的说完这话,
便咋咋呼呼地跳起来,一拍脑袋说:“这快到正午,我该走了。”
转眼人就不见了。
月浓摇头,转头见冬离端着一个瓦罐走来,她头疼,盖上斗笠装睡,
冬离不声不响地走到一旁,就说:“三郎君说昨日送来的祛疤药膏只有一天的量,若是月娘子吃了这日的药膳,才能给这一日的量。”
斗笠下不为所动,冬离也端着药膳,不动如山等着,
终于是月浓先败下阵来,掀了斗笠,伸手说:“拿来。”
冬离将瓦罐递上去,她不接,解释说:“是药。”
冬离就说:“三郎君说要亲眼看着月娘子用完,才能拿出药膏。否则···”
月浓不耐,催促:“你先将药膏拿给我看看,”
冬离犹豫,不动,
毫无商量余地,她说:“先验货,”
冬离仍犹豫,她便伸着手,慢悠悠地等,
终于是他先绷不住,取出药钵,
月浓趁机飞快抢过来,看一眼,问:“否则什么?”
冬离不明所以,
月浓提示,“就刚才说的,继续。”
冬离这才想起来,忙说:“否则就去一条手臂。”
她闻言恨得牙痒痒,心上直骂:狡诈,竟然威胁她。
月浓把药钵还回去,见冬离一副小心翼翼态,不由火大,重重塞给他,说:“那,把你的手臂拿好。”
不情愿地伸手,说:“给我吧。”
于是她一边吃滋补的药膳,一边在心里将苏三狠狠骂个百八十遍。
方文媛匆匆追出门去,哪里还有司马子长的影子,
张望间,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便想也未想,上前捉住那人的袖子,急问:“你看到司马郎君没?”
那人一见她,下意识点了点头,
方文媛欣喜一笑,又催问:“往哪去了?”
那人却说:“文娘,你与平日不同。”
方文媛微愣,不觉笑了,仍问:“李郎君可否告知我,司马郎君往哪去了?”
李延年颇有尴尬,一犹豫,指了个方向。
她这才如释重负,笑说:“谢谢李郎君指路。”
李延年微愣,摇头,道:“不必。”
然人已远去。
他仍站着有些回不过神。
傍晚,日头近落山,方文媛才焉嗒嗒地回来,
月浓在躺椅后说:“文娘,写个雇工告示。”
问:“为何?”
不待她答,冬离这时捧着一床薄毯上来,盖在月浓身上,
她笑说:“冬离啊,没发现你这么细心,再这么照顾下去,我说不定就要喜欢上你了。”
冬离面上一红,低头说:“不会的,三郎君近日有事,等忙完了,自然亲自照看月娘子。”
提到苏三,月娘忽然想起今日晨起,发现自己来了月事,
偏偏亵裤换了干净的,还垫好了月事带,
这种事,便是同为小娘子的文娘也不好替她干,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
月浓顿时面热,恼道:“不许提他。整日鬼鬼祟祟,干的尽是偷偷摸摸的坏事。我才不见他。”
说完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冬离不明所以,挠了挠脑袋,三郎君什么时候干过偷偷摸摸的坏事了?
向着方文媛说:“明日就开业吧,阿谈是不能指望了,我们得新找个伙计。”
方文媛就着上晌磨好的墨,新铺一方白绢,提笔写起来,
忽然停笔问:“没招到伙计前如何?”
月浓左思右想,忽然指着冬离说:“暂时就让他顶吧。”
送上来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黄眉老头拔下苏三身上最后一根银针,抹了抹满头大汗,
长出一口气,转头就大喊:“酒,上酒!”
苏三掩上衣襟,靠在榻上,面色苍白,整个人恰如水中新捞出来,
虚弱地笑笑说:“谢谢水道长。”
黄眉老头,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你现在把谢谢说了,到时我怎么逼着那丫头原谅我啊!”
苏三一愣,问:“同小妹有何干系?”
老头知道自己顺嘴说漏了,忙摇头,说:“不知道,你听错了!”
又连声催促:“酒,我的酒。”
清风提了两大坛子酒进来,
老头这才乐得眉毛胡子齐飞,一把抢过,仰脖子咕咚咕咚,
一口气喝去半坛子,叹息:“舒服!”
苏三吩咐清风:“上桌下酒菜来。”
转头对黄眉老头笑说:“道长先吃点菜垫垫肚子好。”
老头歪头紧看他一会儿,怪道:“你和那丫头难不成真从一个娘胎生出来?说的尽是一样的话。这两年我每每寻酒喝,她总要塞给我一两块糕点垫肚子。”
苏三闻言笑了笑,不语。
老头难得放下酒坛子,翘脚坐下来,说:“也好,反正一时的馋也解了。且听你们一回。”
半晌嘟囔:“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
只是等了不到半刻钟,他就抓耳挠腮,提着酒坛子要喝不喝,
苏三忽然问:“长久以来,还未谢谢道长照顾小妹。”
老头摆手说:“若非···你以为我愿意啊!”
说着终于耐不住,狠灌了一口酒,
只是他这口下去剩下的半坛子酒,已见底,
犹豫片刻,苏三才问:“不知道长可知小妹离开长安的一年时间去了何处?是否···是否遭遇什么不幸?”
“怎么不知道,这天下我最知道,她可是找我去了。”
老头晃了晃脑袋,自觉昏沉沉的难受,
苏三一听,面露急切,忙问:“那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变故?”老头学舌,半晌才想起意思,忙笑摇手,说:“什么变故,她就生孩子去了!”
说完,手一松,酒坛子跌落在地,砰咚一声碎得七分八裂。
那一句“生孩子去了”听在苏三耳中,无异于从天陡降的惊雷,
他下意识起身,险些滚下塌,
跳下地,单脚惊险的蹦了两蹦,去到老头身边,问:“莫不是我听错了?生···生什么?”
那老头满脸醉意,被他剧烈一摇晃,
就滑到地上,倒头睡着了,
还哼哧哼哧地打呼噜。
苏三狠狠捶了两下地,苦笑说:“不能,她那时明明说···说未来葵水的。”
忽然想起不久前她来府上,仔细想来,说的是:我此生都不能再有孕事。
而非,我此生都不能有孕事。
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又忆及那晚她拼命痛叫:三哥,救救他!
此刻还有何事想不分明。
清风进来时,见苏三满面悔恨地坐在满地瓷片中,吓了一跳,
忙伸手去扶,
苏三起身,魂不守舍地吩咐:“备马车。”
清风看一眼他鲜血淋漓的手,提议:“不如收拾好伤口再去吧。”
苏三这才看到自己的手,片刻点头,却说:“先找个客房将道长安顿好。”
夜色降下来,方文媛一脸花痴地托下巴,不知想什么,
忽然开口,“我是今日才知,司马朗君竟是这般有思想有追求的人。”
月浓闻言喷血,
小娘子,你是中毒了吗?还是受虐狂,
果真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忽然就想到苏三曾说:那孔郎君过于迂腐,与你注定性格不合,况且他的心思皆在孔孟之道上,非良配。
比起司马子长这个考据党,孔安国的迂腐尚且在她接受范围内,
二人各自发起呆,
月浓问:“他不会连你画了美美的妆都欣赏不了吧!”
方文媛点头,不无失望,说:“我觉的他根本没发现我有不同。”
又改口:“不过这样很好,至少说明他不是重美色的郎君。”
月浓一脸的难以置信,连连摇头,说:“他不是眼瞎,就是根本就没长这根弦,这样的郎君,我是宁死也不肯屈。看上了就自戳双目。”
方文媛不依,恼羞成怒,呵她痒痒,
惹得月浓边笑边躲,很快就缴械投降,忙改口:“我错了,我错了。”
方文媛放过她,
月浓一时笑得直喘气,满面通红,缓了片刻,就叹说:“说真的,我是受不了那种书呆子。也不是说他不好,只是忍不住可惜。你说我能年轻漂亮几年,像我顶臭美一人,若是对方不能欣赏,我大概要失去许多乐趣,这就同缺少知己是一个道理。相反,我这臭美的爱好得到认同和回应,那么说不定我还能越活越年轻,漂亮的话,有人欣赏,一辈子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小娘子二十几岁比的是年轻,到了三四十岁,看的就是风情,四十岁往后,就在于睿智和坦然。不同的年岁,你的美丽都有人欣赏,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方文媛以往从未听过如此说法,觉得格外新鲜,最终赞成点头,
忽然笑说:“那苏郎君可是极懂欣赏小娘子之人?”
月浓一想,有些面热,就说:“他这人不见得就有此天赋,却有一样是别的郎君拍马也赶不及的,便是但凡我喜欢的,他即使不多赞成,也能纵容,他不见得就是个多解风情的郎君,只是我若稍有不同,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好不好看的,便是为着叫我开心,他也要夸我好看。”
方文媛惊叹:“这也是你,还有他,竟然敢空口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是为着这份他给你的自信,我也觉得,你此生都难再中意旁人了。”
语气中难掩欣羡,
方文媛有点极难得,便是她从不嫉妒旁人,便是羡慕也表现得如此坦然,
月浓忍不住笑了,又说:“有那么一次,我着了风,咳得厉害,可是又恨透了喝药,便趁他那会儿忙,每每偷偷把药倒了,不知是巧合,还是察觉不对,他一次抓个正着,气得脸都青了,偏偏我毫不怕他,还笑着向他炫耀自己新解开了九连环,他就真忍着气好声好气地夸我解得好。”
方文媛满脸的新奇,说:“瞧他是个极有风度的郎君,却想不到他能做到如此程度。真是!真是···”
她已经快找不到措辞了。
月浓想起往事,难得活泼起来,不由笑出了声,接着说:“后来见我咳得实在难受,他看得心痛,才想起来生气,又不能对我发火,就骂起侍女来,真是,你不知道,他平日多么个温和的人,就这么勃然大怒,吓得下面的人话都不敢说。他啊,自诩是个如玉君子,为了叫我喝药,竟然哄骗起人来,我是····”
她说着,忽然就顿住,神色渐渐转为寥落,
方文媛不知想及何事,竟然也沉默起来,
她们这场谈话,
开始得热闹,结束得仓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