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媛起身,尴尬地冲苏三笑了笑,施了一礼,向身后说:“我去了。”
苏三滑着轮椅到床侧,低唤一声:“月月。”
月浓面向内侧躺下,不语。
气氛有片刻凝滞,苏三自怀中掏出一枚小药钵,说:“这个是祛疤的药膏。”
月浓飞快转过脸,瞄了他手上的药钵一眼,
见他低笑,一瞪眼,
抓来枕巾,蒙在面上,在下面瓮声瓮气地说:“药留下,人出去。”
苏三便笑说:“这过河拆桥的事,可不能做。”
月浓闷声不语,
他便去掀枕巾,被月浓一把拍开手,就问:“那你开个价。这药膏我买了。”
苏三不答,坚持掀枕巾,便劝说:“闷着不难受吗?憋闷坏了。
月浓滚到床内侧,拍床,道:“你出去,出去!”
苏三不再勉强,却并不当即出去,反倒轻轻掀起她脚下的被子,去挽她一边的裤腿,
月浓察觉,问:“你做什么?”
苏三看过来,明知看不到她的脸,仍坚持看着她的方向说:“叫三哥看看你的伤。”
她闻言一惊,胡乱蹬腿,
接着便疼得倒抽气,大叫:“不许看!你不许看!”
完了,整个人钻入被中,裹成蚕蛹,手脚都不肯露一点,
苏三试图扯她的被子,她便缩得更紧,
无法,他只能说:“你出来,我不看。”
好半晌,被中毫无动静,苏三有些急,便说:“你再不出来,三哥就把药膏拿走了。”
被子蠕了蠕,她才慢慢里面出来,
却始终不肯叫他瞧自己的脸,
苏三好声好气地哄劝:“三哥带了上好的伤药,两天就能长好,你叫我上药,好不好?”
月浓重新蒙上枕巾,伸手,说:“药给我,我自己涂药。”
苏三不语,
她就叫道:“否则我就用被子捂死自己。”
他犹豫片刻,只能依她所言,
缓缓划着轮椅出去寝房。
不一会儿,方文媛进来,见月浓正在预备涂药膏,
忙接过手,说:“我特意洗了手来的。”
月浓一笑,说:“谢谢你,文娘。”
方文媛替她涂好两只膝盖,便叹,说:“是苏郎君特意嘱咐我帮你上药,还叮嘱我要先净手。”
月浓面上笑意淡下去,垂下眼皮,不语。
方文媛不解,遂问她:“为何蒙着个枕巾不肯见人家?害得苏郎君好生担心。寻我解答。”
月浓理所当然接口,说:“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才不叫他看见。说不定就记住一辈子,我岂不是亏了。”
方文媛失笑,说:“就为这,你可坑苦人家了。”
她哼一声,毫无愧疚之心,
方文媛就又说:“你就见见人家罢,我看他不但不会嫌弃你丑,就盼着能看你一眼就知足了。”
月浓复哼一声,不语。
又问:“那你为何不叫他替你上药?”
月浓瞪她,道:“不愿帮忙就直说。”
方文媛意味深长看她,说:“月娘,我看你不是怕被他瞧见丑,而是怕他见了,要难过愧疚。”
闻言,月浓面色一滞,偏头看向一旁。
方文媛替她盖好腿,出去,临出门时叹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月浓侧躺下。
爱的最初,以为只要相爱就足够,爱的最后却要看世事是否成全。
有情人终成眷属,
多美好的愿景啊!
情是有的,心也是一样的,只是能否成眷属就看天意。
说到底仍不是他们能决定,
月浓摸了摸眼泪,
她以为自己终究能自主一回,却是泡影。
迷糊间,月浓感到口渴,便起床倒水喝,
不料双腿放落地,就剧痛难忍,
她忍着痛,倒了杯饮下,
那水却早已凉透。
躺回床上一刻钟,下腹处传来钝痛。
初始只是一阵阵的微痛,尚且能忍,
痛楚渐渐加剧,到最后疼得她难禁,
不由低吟出声,
片刻响起敲门声,她听不真切,只顾着抵抗腹痛,
苏三推门进入之时,只见月浓整个蜷在床上,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淋淋,
顿时大惊,上前,急问:“怎么了?”
月浓含泪看他,颤声吐出一个字:“疼。”
苏三脸色也跟着发白,
不想一见是他,月浓整这人就往被中藏,微弱的声音说:“你出去。”
苏三几次扯被子不成,在外头干着急,
听她在被中疼得低声抽泣,渐渐转成哭声,
他几乎哀求,月浓仍说:“不要,你出去。”
她最后疼得满床打滚,才大叫:“三哥,好疼啊!救救我!救救他!我好疼!”
苏三知道,她这是疼得失了心智,
否则决不至于这样唤他,
他趁机握住她的手,凝神探脉,忙高声吩咐:“清风,煮姜糖水来,要快。”
话音方落,就见她紧攥住自己的手,哀求:“救救,救命!”
苏三心疼得几乎落下泪,慢慢爬上床,将她整个人掬在怀中,手掌捂着她的下腹,
才裹上被子,柔柔轻吻她的面颊,轻声哄:“月月,别怕,三哥在这,等会儿就不疼了。”
月浓抱着他大哭,不断说:“三哥,你救救他,救他!”
苏三不明所以,只能一律应好。
不一会儿姜糖水煮好,苏三半起身尝了口,烫,却并非烫口,
这才抱起月浓,喂她,
好歹她这次乖乖的,并未闹。
月浓果然缓了下来,只是才过去一刻,忽然再次挣扎起来,哭喊:“三哥,救命!”
那一声“救命”,听在苏三耳中,尽是惊心,他忍不住往深处想,
低头看她惨白着小脸,痛苦的样子,便觉心痛难当,
明知听不到,仍坚持回应,一遍遍说:“好,三哥救。”
直闹到半夜三更天,她才闭眼,
苏三却忧心,不知她是累得睡着,还是疼昏过去。
翌日清早,月浓尚在梦中,他轻悄悄起身下床坐上轮椅,稍稍整理衣衫,对镜重新挽好发。
才出门去,
清风侯了一夜,见他出来,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
不想才走出数步,一名小娘子正立在路上,施礼,道:“苏郎君,请留步。”
苏三无声回了一礼,见她并不走,才压低声说:“有事先出了这里再说。”
那小娘子微愣,点头。
二人出到倾城楼外,苏三当先说:“李娘子请讲。”
李妍料不到他如此客气,倒是意外,便笑说:“一面之缘,不想苏郎君还记得李妍。”
苏三一笑,就说:“李娘子与小妹是邻里,又惯有往来。多次来去匆匆,倒未谢李娘子这些时日对她的照顾之情。”
李妍又是一呆,忙称不敢。
接着正色说:“李妍此次是有事相求,同样亦是为苏郎君排忧解难。”
苏三一笑,道:“如此请讲。”
李妍闻言,当下果真条分缕析起来,
苏三初听面上仍有笑意,听到后来,面色渐渐镇重,
最后竟然向她一拜,正色说:“不瞒李娘子,若非你今日自荐,苏三也正有此打算。无论如何,李娘子当我一谢。”
月浓垂涎这秋日的暖阳,
忍痛下床,心上的渴望就更深,
她忍不住开口,唤:“文娘,帮我抬一下躺椅罢!”
说完就又忧心,那躺椅笨重,方文媛一个小娘子,怕是抬不动。
一闪而入一抹绿影,月浓不意见到他,愣了愣,
在此期间,冬离已经快手快脚地搬出躺椅,选了个日头最好的所在搁下,
又飞快抱了床洁白的绒毯铺上,
做完这些,便将月浓搀着,扶着慢慢走到躺椅边,
月浓按住他的手,提议,“能否倒个向,这日头晃眼。”
冬离又飞快按照她说的,将躺椅转了个向,
月浓说了句谢谢,躺下来,背着日光晒起太阳,
晒了会儿,扭头问:“可否给我个斗笠?”
话音方落,门嘎吱一响,黄眉老头顶这个乱糟糟的鸡窝头走出来,
闻言也不管问的谁,只丢下一句:“等着啊!”
飞快又钻回房中。不一会儿手转一顶大斗笠出来,冲着她的方向一抛,同时道:“接着。”
月浓吓得忙伸手去捞,终究与斗笠擦指而过,眼睁睁看着它下坠,
不由往前一瞪眼,不高兴说:“哪来的斗笠?”
冬离已经趁机接住斗笠,交到她手上,
黄眉老头摸入后厨,说:“这时节,日晴夜雨,最适合拔阴补阳,正午时分和夜半子时。”
冬离听着若有所思,
月浓却满脑袋官司,一撇嘴,就说:“大晚上的,做渔翁!”
躺下来,将斗笠盖在面上,假寐,
不知不觉睡着了,迷蒙间,听到二人争辩,
她迷迷糊糊地揭开斗笠,往院中看你,
仿佛见方文媛正经坐案前,誊抄什么,忽然停下笔,向低头看的郎君问:“相传黄帝姓公孙,名轩辕,这姬姓又是何来?”
月浓仔细打量起那郎君,
竟是司马,
只听司马子长说:“《国语晋语》中记载,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这是史料有记载的,传说之言怎可信?”
方文媛被涨得满面通红,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反驳,
司马见她如此,也不知退让,
二人气氛一时颇为僵滞,
月浓在脑中转了转,冷不丁就开口:“空穴来风必有因,既然黄帝姓公孙这事广为流传,必然有其根由,传说不可信,但那些国语战国策上的,说到底也由个人听说而后记成文字流传下来的。”
黄眉老头不知突然就从何处窜出来,说:“就是,就是,你们没必要争,像我打娘胎里生下来并不姓水,而是后来,我师父那个老道士,说什么上善上善···”
他为难地挠了挠脑袋,
月浓接口:“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黄眉老头眼前一亮,说:“正是这话,如此才给我改了这个姓,说不定那黄帝老儿,和我有一样的遭遇,先姓了公孙,后来觉得不好,就又改姓姬了。”
方文媛若有所思,笑赞:“果真有道理。”
再去看司马,
他却气得面色通红,一把夺过案几上的绢帛,说:“做学问向来是件严肃至极的事,你们如此玩笑,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一甩袖子,气冲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