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浓已经闭目昏倒在他背上,
卫长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孤零零地坐在房顶上,
脚下瓦片全碎,露出两个洞,能看到下面情形,
此时日头落了大半,寒风嗖嗖的,
她紧紧扶着屋脊,看着不断有瓦片下滑而后坠落到地,
吓得嘶声长叫起来,
脚一动,瓦片就坠得越快,
卫长胆寒,索性大哭,
黄眉老头未能如愿,又被尖利的哭声干扰,
急躁地掏了掏耳朵,一纵上了屋顶,
将卫长拎起来,在半空中晃了晃,
卫长吓破了胆,也不问是谁,便如见了亲生父母,
四肢死死往老头身上巴,
黄眉老头正烦躁不堪,
也没了好性子,将她硬生生从自己身上拽下来,
不理会哭叫,
一扬手,毫不吝惜,如抛货物般,扔下去,
不久地上传来一叠声的惨叫,
老头察觉不对,往下探脑袋,
只见躺了满地的宫人,那卫长公主正压在宫人身上!
老头撇撇嘴,一纵下了地,
此时一辆马车停在门口,
一名眉清目秀的郎君走上来,捏着嗓子叫一声,“哎哟,这是怎么了?”
将卫长扶起来,掸了掸她身上的灰,啧啧两声,尖声说:“公主娘娘,回宫吧。”
扭头张望一番,曼声问:“谁是李月娘,无需跪了,圣上准你起了!”
小心搀着卫长,扭身瞥了眼身后横七竖八的宫人们,冷笑:“你们挑唆公主娘娘在宫外胡作非为,看圣上这次不揭你们的皮。”
众宫人一齐哆嗦,诺诺跟上。
忽闻一声长叹,那郎君看去,
只见马车上箕踞坐着个老头,
郎君一惊,跳开两步,翘着指头,点着对方,一叠声说了三个“你”,
黄眉老头学着他惊讶态,怪模怪样地连说:“你你你!”
说完就一叠声拍脚,哈哈大笑,奇问:“你是郎君还是小娘子啊!”
指天,翻出眼白,捏着嗓子,尖声唱问:“还是不男不女啊!”
那俊秀郎君气得倒仰,指头颤巍巍地点在空中,也跟着翻了个白眼,呛出一字:“你!”
老头指着自己的鼻子,歪头问:“我,我怎么了?我不男不女,还是你不男不女?”
霍然直身,一脚点在马车檐上,压低身子,与那郎君来了个脸贴脸,
后掠数步,抬掌刷刷数下,
这一系列动作笔上描绘着极慢,但他做起来却不过瞬息,
众人只闻“啪啪啪”三下,
再看去,那郎君的双颊已肿了一寸高,
而那老头仍旧好生生盘腿坐在马车上笑,仿佛从未动过,
他捏着鼻子,厚掌连煽数下,说:“臭嘴!奇臭无比!”
俊秀郎君捂着脸,手忙脚乱地掏出小铜镜,一照之下,大声尖叫:“我的脸!”
老头身形又是一个飞身,
那郎君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声,
铜镜落地,他惊恐地捂着脖子,
老头嘿嘿一笑,说:“说了你嘴臭!”
接着慢悠悠地说:“你说是这帮人教唆这什么公主私主的,他们是奴才,怎么教唆啊!反正你也是个奴才,教唆个老儿看看!”
那郎君发不了声,自然什么都由得他说,
老头就自说自话,自顾摇头,说:“看吧,就知道你不行。你自己都不行,怎么就能睁眼说瞎话呢?”
提着他的领子,逼问:“你要揭谁的皮?”
郎君恐惧地连连摇头,
老头一拍他的脑袋,再问:“说,揭谁的皮!”
那郎君忙指着自己的鼻子,一个劲点头,
老头这才满意,大发慈悲,将这郎君往车厢内一投,
同样抓着卫长的领子,又往车厢抛去,
待二人抛作了堆儿,齐声惨叫,
他才拍了两下掌,向吓得瑟瑟发抖的车夫吩咐,“走吧。”
那车夫不敢动,
他抢过鞭子,高扬起狠狠甩在马身上,
马儿惊痛,扬起马蹄子,横冲直撞地冲了出去,
老头趁势将马鞭抛入车夫怀中,
叉腰看着身后呆若木鸡的众宫人,问:“怎么还不走?等我揭皮吗?”
说完,竟然撸袖子,有模有样地走上去,
似乎真准备剥她们的皮。
宫人们一轰,四下逃窜,作鸟兽散。
出了孔府,清风向车内问:“三郎君,现在可是去倾城楼?”
车内无声,
他略等了片刻,
久未得到应答,惊疑下,掀起帘子,
面色大变,一跳入了车厢,
只见苏三面色纸白,不知何时已昏倒在车厢内,
清风高唤一声:“冬离,我先抱三郎君回府,你飞速驾车去倾城楼请水神医。”
车顶上应了一声,清风抱着苏三,一纵,上了房顶,几个飞掠腾挪,就消逝踪迹,
冬离则一扬马鞭,手握缰绳,呵斥一声,将马车赶得飞快。
黄眉老头处理完一切,转身,哪里还有方文媛的踪影,
想到自己方才将昏倒的月浓交给她,
怕是已经安顿好,
暗笑,这坏丫头,如今我算救她一次,再加上另外两个人,看她还怎么不原谅我!
这乐得直翘脚,便听身后一阵急促马蹄之声,
接着便是高喊:“水神医,快,三郎君昏倒了!”
直到冬离停车,满面急色地到了跟前,
老头才点着自己的鼻子,一脸茫然,问:“神医,谁啊?”
四下看看,
冬离急得火烧屁股,忙要拽他,催促:“好了,我们先别玩,若是三郎君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老头连连摇头,说:“不会!不会!我从来只能医活人,未曾治死过人!”
说完,抛了手中的空坛子,说:“不过我酒喝完了。”
冬离连声说:“有有有,要什么好酒没有。您老快点吧。”
老头满意一笑,腾身纵上屋顶,挥手,高喊:“我去了!”
话音方落,人就没了影子。
冬离挠了挠后脑勺,低语:“我可不是急坏了脑子,人家神医功夫比我厉害多了!”
语毕,就飞快催动马车,往苏府方向赶。
这一日大汉朝长安内五品及以上的官员如常,
寅时起床,卯时上朝,
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日朝堂上忽然多了个青年郎君,
白衣飘飘,广袖昭昭,
立在一群身着各色朝服的官员之中,真有鹤立鸡群之势,
仿佛一股清流淌入浑浊的泥塘中,
这郎君有点资历的人皆识得,正是谏议大夫家的郎君,
曾在圣上身边做了十多年侍中,
深得圣上喜爱,
如今突然出现在这朝堂上,
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嗅觉稍微敏锐点的官员当即感到,
有事要发生,
赶紧缩脖子,盯紧脚下这方地砖,
低调做人,
果然,当大司农当朝上书要求开设地方盐铁官营机构,并启用大盐商和大冶铁商,同时提议征收商贾的财产税,
一条条旁征博引,条分缕析,
待圣上觉得来年军费有了着落,
并且往后年年国库充盈有望,龙颜大悦之时,
谏议大夫的郎君忽然站了出来,递上一本罪书,
上书卫皇后及其家属亲眷,
但凡沾亲带故的,都算在内,
各种大罪小罪,
共三十八条,
言辞犀利,语调激扬,滔滔不绝,源源不断,
从卯时末一直说到了辰时正,
整整一个时辰,未曾有稍顿,
说得座上的帝王从最开始的怒气勃发到其后的睡意昏昏,
众臣战战兢兢听了一个多时辰,腰酸背痛,耳朵起茧,
终于待孔郎君向地上一跪,义正言辞地说:“臣请治卫氏一族的罪!”
大司马听到此言,当下双膝跪地,将地砖磕得砰砰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罪,
帝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沉吟片刻说:“孔爱卿说的不错,但卫皇后一向恭敬克己,尽心尽力服侍朕,大司马又忠心耿耿,为国为民在前线拼杀,若是贸然定罪,会寒了卫氏一族的心,更会叫天下的忠臣良将寒心,小惩大诫一番足矣,传旨,卫皇后约束族人不严,禁足一月,大司马罚俸半年。”
接着不等孔安国开言,快刀斩乱麻,直接道:“至于孔爱卿,听旨吧。”
身旁的内侍忙展开预先备好的明黄圣旨,念起来。
众人心知肚明,
皇上要打匈奴,这大司马就得捧着,
罚俸和禁足,不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两厢平衡,
既给了一门心思要将卫氏族人绳之以法的孔郎君以交代,
又给一门独大的卫氏以警告,
最终,孔安国捧着受封谏议大夫加封侍中的圣旨回家。
皇帝回了后宫,
年近三十的卫皇后摘了钗环,不施粉黛,素衣跪在他必经的道上,
自罚谢罪,并双手奉上凤印,
自称无颜见圣上,辜负所托,
刘彻下车,笑意满满地亲扶起皇后,柔声安抚,
复将凤印交回卫皇后手中,说:内有皇后,外有大司马,朕的江山无忧矣。
卫皇后哭着回去了。
身旁的内侍笑说:“亏得皇后娘娘,这十年如一日的恭顺谦卑,勤俭朴素,行止间挑不出一点儿错处。那些罪状想来同她和大司马毫无干系,您看她急得,皇上您的马车还没出去,她就匆匆赶来谢罪!真是皇后做到这份上,旁人哪有这份心啊!”
刘彻回到马车,闭上眼,
没有错?
谁能十年不犯一点错,
这没有错,便是大错,
还有她的心,这份心啊···
真是常人难及!
好得叫朕都害怕。
半晌低语:“朕的马车才驶出宫门,这皇后就等在那。真是未免巧了些!这卫氏的手···”
霍然睁开眼,眼中寒光毕露。
不过想到边塞,
刘彻掂了掂手中卫氏罪状的折子,
狠按下来。
不过下晌,宫中都传遍了,
深受宠爱的卫长公主因冲撞张夫人,
被陛下责罚,
贴身宫人玉山代受,
被掴掌三十,
明眼人谁不知道,
挨打的虽是个奴才,
这打得却是公主的脸,
甚至整个卫氏的脸面,
这前朝大司马刚刚罚俸,后宫卫皇后禁足,
卫长公主就受到惩处,
前朝后宫纷纷沸腾,
怕是风响要变了,
不想没过几日,
皇上便封大司马的外甥霍玉奴骠骑大将军,
亲点一千羽林郎,命其明年春直入大漠。
赏赐当即流水似的进了椒房殿,
朝臣后妃都叹一声,天威难测啊!
听了方文媛的坊间传闻,
月浓笑说:“安国哥哥,这是一状震朝堂。”
她半身躺坐在床上,面色苍白,胜在精神不错,
忽然面上笑意全消,侧脸看向床内侧,说:“叫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