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静默不语,片刻从怀内摸出一方素净的绢帕,缓缓展开,说:“这样,我隔着绢帕把脉,可好?”
月浓就说:“我自己的身子,要谁管。”
语毕,便走。
苏三情急之下扯住她的袖子,说:“如今我在你面前是没这个面子,请你也看在这方绢帕的面上停步,好歹它上头不知滚了你多少泪。”
月浓脚下一顿,再迈出一步,就停在原地,索性转身,
看向他手中,
那绢帕不知浆洗了多少次,旧了,有些地方甚至薄了五成,
她举起手,盯他,冷冷道:“放手。”
苏三一向不愿强求任何人,对她尤甚,
他松手,见她毫不犹豫转身,便在身后笑说:“我以往也未必有随手带绢帕的习惯。”
月浓行出数十步,忽然听明白,就愣在当场,
再有便半步也迈不开。
有些恨自己,转身怒问:“你到底···”
苏三却难得插口,坚定地说:“你若不允,我预备搬来同住。”
月浓气得眼圈慢慢红了,看向一旁,伸手,说:“快点。”
片刻催促,“好了没。”
又过了会儿,面上不耐,正要收回手,
却被他强硬按住,苏三难得严肃,不容置疑地说:“先别说话。”
月浓下意识听从,果真一动不敢动,也再不敢发一言,
事后便颇有几分恼怒,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苏三再次扯住她袖子,淡淡说:“接下来要按照方子上说的做。”
月浓突然就怒气喷涌,甩开他的手,仍不解气,上前,狠推他,骂道:“你冲谁耍威风,你走!”
苏三被猛的一跤,推下轮椅,跌滚在地。
摔得面色隐隐发白,有些惊愕地抬头看她,
月浓吓了一跳,眼中冒水,惊恐地看着,“对不起,我····”
清风不知从何处一闪而至,飞快摆正轮椅,将苏三安放回去,
见他坐好,她才一抹眼泪,冲回寝房。
月浓将院中的几株凤仙花上的花摘尽了,系数放在碟子上,红粉紫各色的花儿在上头,堆成了锦绣。
在躺椅便放一方胡凳,碟子放在躺椅上,自己在圆形胡凳上坐着,
捻一小撮胭脂红的花,放在褐色小钵中,以石棒捣碾,
捣成糊状,加入明矾,搅拌,
月浓捏一双竹筷,将捣糊的凤仙花小心涂在指甲上,涂完一只手,每根指甲以白绢布包好,之后,须静待一刻钟,指甲方能染好。
方文媛恰巧见了,便捻起筷子,执起她的另一只手,细细涂染,逐一包好,便问:“这样能染指甲?”
月浓笑点头,又捻了一小撮同色花扔进去,
方文媛拿过小钵捣碎,完了将陶钵搁在躺椅上,问:“剩下的做什么?”
月浓将鞋一脱,光着脚往躺椅上一伸,翘着光溜溜的小脚,抱怨说:“许久没染指甲了。”
方文媛不解,便问:“手指甲染了便算,脚上覆鞋袜,染了有什么用?”
月浓给了个“你就不懂了吧”的神色,动了动脚趾头,说:“夏日或初秋,仍旧天热之时,穿木屐,染红脚趾甲,行走起来,岂非既好看又好听?便是着鞋袜,你自己看着也开心。”
月浓小心捻着一双木筷,又将一双脚,十根脚趾头染完包好。
一刻钟后,解开布条,指甲已入了色,分别将其上的碎渣剥去,指甲就染成。
月浓将一双手摆高照看,不自觉动了动脚丫子,
阿谈恰巧匆匆赶来,只见葱管似的十根纤纤玉指摆在日光下,十个指甲就如十片鲜嫩粉红的桃花瓣缀在上头,惹人心头猛跳,
不自觉垂眼,却看到一双白嫩嫩的玉足翘在那,每个的脚趾头也粉生生的,惹人怜爱,
阿谈胸口巨动,看向一旁,只是那一红一白的影子,血珠子溅上白雪似的溅在他眼底心上,挥之不去。
从前堂传来隐隐吵闹,他才如梦方醒,正待开口,
月浓已经捕捉到他,放下手,同时将腿自躺椅上拿下,白嫩的一双脚踩在葱绿的鞋上,扭头问:“何事?”
阿谈的目光不由随她手脚起落,闻言清醒,忙说:“就是,那谁···”
话音未落,卫长已经带着一众宫人闯入,直到月浓面前,
一眼就瞧到她的手脚,准确来说是她刚染完的指甲,
卫长眼前一亮,毫不客气地执起她一只手打量,笑问:“这是什么染的,水亮水亮的,色泽就仿佛生来长在上头,比颜料画的丹寇好多了。颜料一干,那颜色就死在了指甲上,一点也不活。”
也不待她回答,就看向一旁,端起剩下的半碟子凤仙花赏玩,扭头问:“是这玩意?什么花,什么名?本公主竟从未见过,又从不知道。”
月浓见她此来倒与往常不同,笑答:“是凤仙花。”
暗想,那位闻名古今的卫皇后不知同她这刁蛮任性的大公主说了什么,只是这丫头竟然肯听,奇哉。
卫长放下碟子,却打量起月浓来,似乎她脸上生了花,半晌说:“你是狷介?”
狷介?
月浓反应了片刻,笑摇头,答:“不,那是读书读迂了脑子的读书人特有的称谓。我嘛,是个顶普通的人,敬你为公主,却又不想将自己摆得太低,最终活成蝼蚁。”
卫长说:“但我能一令之下,夺你性命。”
月浓摊手,说:“你是有这个权力,但为什么?总要师出有名。皇帝杀人亦要罪名,当然,很多时候是欲加之罪。不过,你不难受吗,手染鲜血的话?”
卫长想了想说:“你不是普通人,他们便是敢想,也不敢如此宣之于口,更不敢就做了,他们很多时候甚至不敢想。”
月浓一想,最终点头。
卫长气恼地一甩袖子,在原地走了数个来回,最终问:“但你凭什么?总要有依凭,你才敢如此嚣张。”
月浓不解,问:“我只是不惧怕。”
卫长坐下,看着她说:“在我们眼中,谁敢直视我们的眼睛,便是嚣张,你不怕,便是挑衅。”
月浓一呆,果真如此,她认真想起来,不知想到什么,
就笑,说:“因为有人爱我这样活,我自己也从不是个委曲求全的性子。初到长安的那时,他便对我说,我虽是个行商贾事的残废,比之长安的权贵自然不如,只是他们若要动我的人,却也须得思量一二,他让我不要忍气吞声,遇事瞻前顾后。他仿佛早知我生性里的嚣张,小时在府中他皆是诸事顺我意,到了外面更是不肯叫我多受一丁点的委屈,这一日日下来,我的性子养成了,他也从不以为忤,即便我有时候反倒挑衅他,我也因此从不觉不对。”
她如此说来,边想边说,自己都未意识到唇畔的笑有多晃眼。
卫长也被她此时的容光看得一呆,
纵然自诩在宫中阅尽美色,然而她从未见过这样纯粹又幸福的美态,
她一时想到了自己温婉贤淑的母亲,她华丽的皇后服饰,闪闪发亮的金冠,以及衣裳首饰下单薄的身子和干涸的笑容,
这恰如后宫众美人挖空心思,将十指绘得色彩纷呈,千姿百态,终究是死在上头的颜色,比不得这小小一朵花染成的指甲鲜亮。
她同时想及自己平日侍奉自己的父亲,那般小心翼翼,斟酌拿捏,唯恐触怒他。
卫长忽然生出一种恨意,那种想抓破一切的恨毒,
同样她亦不知自己面上的神色有多复杂,
卫长忽然冷下脸,说:“那就叫我今日教你,自己错在何处!”
不及众人反应,她背身挥袖,冷声命令:“压她跪在倾城楼门前,不到十二个时辰,不准起来。”
阿谈及方文媛皆是一惊,升起慌乱,正待求情,卫长却一句话堵上众人的嘴,“谁求情,谁死。”
一众人震惊,玉山等人忙左右押着月浓出去,
阿谈则急得抓耳挠腮,
月浓过了最开始的慌乱,回身淡淡一连串吩咐:“请出楼中客人,下酒小菜一律免费,酒水喝得差不多的直接结账,要耐心解释,若是刚到一半,可记名存在店中,也可酌情计算酒钱,若是刚开喝,别算钱,客客气气请出去,叫安国哥哥别忙了,你们三人并掌柜,亲自去各桌简单解释,结账,有要存酒的就当场记名封坛。”
又迅速反口,说:“这样不行,阿谈你亲自到大堂按照我说的向各位说明,结账的时候,安国只负责记名封坛,你、掌柜和方文媛则负责一桌桌解释并收账,记得结账时从轻不从重。”
阿谈和方文媛也稍微镇定,点头,
阿谈却说:“若有人趁火打劫呢?”
月浓一想,便看向卫长,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公主娘娘”,就说:“若民女记得不错,您还欠我一个人情,”
卫长冷笑:“月娘,本公主要你跪,你在问我要人情?”
月浓反问:“那公主是想赖账?”
“这···”卫长一犹豫,便说:“本公主会还不起你小小庶民的账!”
月浓轻轻一笑,眼底却殊无笑意,说:“你是公主,谁还不起,你自然也还得起,那就请公主让我借个势,”
卫长盯着她,问:“你想做什么?”
月浓答:“很简单,只要这满楼的客人,都按照规定结了账,我们就两清。”
卫长不语,问:“本公主为何要听你的?即便还人情,也无须你指手画脚。”
月浓又笑了,神秘地眨眨眼,说:“自然是,有好处。”
“什么?”卫长被她吊住了胃口,忙问,问完后又绝不对,重新板起脸。
月浓接着说:“我这有个制香粉的方子,能改善人肤色。原本是月娘私藏的秘方,如今只好贱卖。”
说完面露惋惜。
卫长果然眼中一亮,忽然疑惑:“卖?”
月浓说:“自然,这方子非千金不易。”
卫长瞪眼,学舌上了瘾,“千金?”
忽然反应过来,怒道:“李月娘,现在是你要借本公主的威势,是你有求于本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