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就丢下筷著,三两下滑到她身边,探她的脉,
月浓生硬地避开他,死死偏过脸去,
苏三无法,只能转到另一边,一眼便见她面上滑下的两行泪迹,
当即变色大变,勉强赔笑,询问:“是三哥哪里惹你不高兴了?还是身体难受?你快说出来,省得叫人急坏了。”
她转正脸,低头,半晌才抬脸看来,冷冷问:“萱草忘忧,合欢蠲忿,苏三,两年前,我如了你意,这些年你又有什么不顺心的?”
以至这样···这样的忧忿。
苏三面色陡然变得苍白,
只因那一声“苏三”,甚至比重逢时,那句苏子瞻还要生疏,拒人于千里之外。
唤苏子瞻,叫他总存着月浓不过对自己任性,想气一气自己的心思,这正如许多年前,她初至长安时便是如此说的,
她说:叫你苏子瞻,气死你。
可是这一声苏三,真就如在唤不相干的陌生人。
双手紧捏着轮子,微微颤抖,
他仍努力作出笑的样子,却早没了叫人如玉春风的风度,
只因他此时满心忧惧。
“月月,三哥只是···”苏三一时不知如何才好,才能挽回局面,就说:“你只知道合欢与萱草的这些功效,其实···其实合欢寓意夫妻和睦,家人团圆,而萱草据说宜男,我不过图个好意向。”
听他如此解释,月浓的面色却丝毫没有好转,反冷笑着问:“那苏郎君这是预备迎娶新妇?只是不知我这两年前的旧人请过来做什么?”
说完,霍然起身,向外走。
苏三追赶上去,好容易拽住她,忙说:“两年了,你我好不容易坐下来吃顿饭,你别气冲冲地跑开,好不好?至多你不喜欢,三哥改。我们好生生吃完这顿饭,好不好?你若不喜欢那树,三哥今晚就命人砍了,那萱草也没什么好吃的,况且我脾胃弱,不易于消化,以后也不吃了。至于娶新妇,你也别说出这样的气话,叫你自己生气,也怄我的心。”
月浓听闻他头一句,便有触动,听到最后,便彻底心软,一时悲从中来,
竟不知为何,二人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进不能,退也不是。
而即便两年过去,他们的心仍旧如初。
向院中看去,木回廊上挂着一面红珠帘,恰如她从前所要求的一般,
甚至在木廊上,间或摆着一盆鹤望兰,那浓烈如燃烧一般的色泽,
在雨中,恰如栖息枝头的绚烂又骄傲的水鸟。
苏三察觉她的软化,望着雨幕叹息:“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取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月浓僵硬地坐回餐桌,呆坐着,并不举筷著进食。
苏三看她一眼,笑问:“这般大了,难道还要三哥喂?”
她闻言全无反应,忽然却转过面来,悲声问:“苏子瞻,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为何看着满院熟悉景致,她只有物是人非的悲凉?
他的筷著滑下来,跌倒餐桌上,接着滚到地上,
苏三面上的笑容有一瞬彻底维持不住,
连面色也变得极为灰败,
他顿了顿,立即掩饰地俯身拾筷子,只是这一俯身,再要起来,却是许久。
苏三自己摇了摇头,忽然放下筷著,飞快到她身旁,
从袖摆中寻到她的手,紧紧握住,坚定地说:“不会的,三哥···三哥再不会放开你。保证,三哥向你保证,只要我活着,就毕生只对你一人好。尽我所能,不叫你受委屈。就是老了,也觉得你是世上最好最美的小娘子。旁的小娘子,纵然同你生得一样好一样美,三哥也绝不多看一眼。就只,只喜欢你。”
若是从前,她多盼望他对自己说出这样美的情话,
那时的她,怕是能为这一句话死。
然而此时听到,只叫她满心的悲怆更深一层。
有种“开到荼蘼花事了”的荒谬感。
月浓颇有些心灰意懒地问:“那两年前,你为何突然要同我分开?”
虽心有疑惑,两年前分开时,她追问过理由而不得,
以她的骄傲,是再不肯主动提及的,
而此刻她问,苏三便有不详,只是有些事,在尘埃落定前,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叫她知晓,
于是有些艰难地开口,“再等等,等些时日,三哥再告诉你。”
月浓转过来,看了他片刻,说:“你方才所说的好意向,我怕是不行。”
苏三不明其意,问:“何意?”
她吞吐一阵,说:“因为,因为我此生都不能再有孕事。”
苏三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忙乱中说出萱草宜男的话来,
听她如此说,初听只以为是笑话,略笑了笑,说:“别吓我,不可能。”
月浓将手伸出,说:“你也是医者,一看便知。”
她的手给的干脆,他却迟迟不敢,手颤抖着,搭上了脉,
好半晌,苏三面色发青,似悲又似急怒,嘴唇颤了颤,质问:“这两年,你到底受了什么苦?”
月浓不肯看他,他激动地扳过她的面,急问:“怎会气血两亏?你才双十年华!到底消失的那一年,发生何事?你告诉我!月月,我们不闹了,没什么比得上你的身体!你快告诉我!”
说到最后,他几乎低声哀求。
月浓始终一言不发。
这个温润的君子,忽然就失去所有风度,甚至神经质地低喃起来,“早知是这样,早知你这般不知照顾自己,我便是明日死,也不该放你离开。我以为,我原以为,至少那么短时间内,你能安然无恙,我···或许一开始,我将你带到这长安便是个错误。”
月浓这才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一跳,忙起身,说:“我走了。”
苏三一使劲,将她拽回来,直说:“不行,三哥不能放你走了。往后你便呆在府上,什么时候彻底调理好身子,什么时候才能走。”
他突如其来的强硬,非但没叫她感动,反倒是深感荒谬,弯了弯唇,笑说:“苏子瞻,这顿饭就到这吧。我这就走,其他的,就算了。”
这回她却没能如愿轻易甩开他的手,便问:“你放不放开?”
苏三默认坚持。
月浓冷笑,说:“你觉的强逼着我留下,我就会乖乖听你摆布。你不是不知道我,从不肯委曲求全,我索性告诉你,若你敢禁锢我,我就敢绝食。你要调养我的身子,我也不可能配合。”
苏三盯她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丝苦笑,松开她的手,
自怀中掏出一枚小巧的药钵,交给她,说:“这是治疗烧伤的药膏,一日三次,要按时涂,至于调养身体,我这就写一张药膳方子,你按照上面写的做,就行。每半旬我就去替你把一次脉。”
说完不待她反应,立即吩咐清风预备笔墨和上好白绢,磨了磨,靠着饭桌上就斟酌着落笔。
月浓略等了等,颇有些不耐烦地上来看一眼,问:“好了没?天色可要暗下来了!”
苏三却始终不急着落笔,每写几笔就要停下来细细斟酌,一副心思都在要写的药膳上头,
连月浓数次不耐烦的催促都全然不理会。
月浓一跺脚,将原本随手放在桌上的药钵拿着,说:“爱写不写。我走了!”
说完竟然果真再不看他一眼,出了饭厅,直出院门去了。
他们这一曲喜相逢,唱得悲悲切切,
但果真这世事便如苏三所说,从没有万全的,有人重逢,有人相遇,有人悲伤,便也有人欢喜。
方文媛此时就处在爱恋的欢喜中,
她爱上了一个人,来不及了解对方的想法,已经被自己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每日如同打了鸡血似的,干劲十足,从早卯初起,到酒楼打烊,日头落山,
用过夕食,便开始将厨房和前厅里里外外洗刷三五遍,不到日上中天,不知疲倦。
月浓却彻底闲下来,
前堂如今有阿谈顶着,少有事找她,
后厨已经是方文媛的天下,她便是连擦个地,洗个碗的机会也没有,
真是,雇员过于尽职,做老板的也有烦恼。
至于这院中的另一对人呢,月浓看着只能叹气,
若说黄眉老头是神出鬼没,那么孔呆子此人则称得上鬼出神没。
前者白日永远见不着人,夜里亦不知几更悄无声息地回来休息,到了第二日早上,人又没了,只他房中总多一两个不知何处来的空酒坛,
孔呆子呢,除了吃饭如厕,便整日窝在房中,甚至有时深夜挑灯夜读。
人们永远猜不出,他何时入睡,更不知他何时起床,
有时你会有种他无时无刻不在睡觉,有时你则会觉的,他从未有一刻入梦。
而之后不过两日,司马子长也搬来与孔呆子同寝同食,
与孔呆子变态恐怖的狂热不同,
司马倒算得个难得的正常人,
旁的不知,至少作息与普通人一致。
只是这一对,哎,月浓叹了口气,在这么同吃同住下去,
她都该怀疑两人是断袖,况且断得如此彻底!
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
月浓看着,铁青着脸想,这才是真爱啊!
方文媛则揪头发,泪眼汪汪地问:为什么不是我?
月浓起身,将孔呆子房中的被褥拿出来,在院中曝晒开,
不过一刻,司马就一脸急色地跑出来,问:“月娘子,可否看见子国房中的被褥?”
子国正是孔呆子的字,
月浓不解,一脸没所谓地向院中一指,
好巧不巧,方文媛突然自厨房中出来,正被她指了个着,
司马百米赛跑冲刺的速度冲到方文媛面前,行了一礼,急问:“文娘子,可否将子国房中的被褥给我。”
方文媛被问得一脸茫然,又碍于男神首次离自己如此近,顿时面红心跳,手中的铜盆也跟着激动地雀跃,连其内的水也跃跃欲试。
月浓懒洋洋地起身,拽着司马的衣领,反向拽到被褥前,说:“在这,别为难文娘了!”
司马连连点头,双眼紧盯着被褥,颤抖着翻到背面,激动大叫:“果然都在这!”
月浓一见那被褥的背面,大惊,因为其上皆是扭虫子似的墨迹,那墨迹污了满床,便说:“这么脏,早知我就洗了!”
司马忙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这是···”
话音未落,迎面一盆水浇来,半床的墨迹顿时化开,成了一片水淋淋的墨团。
司马这才将后面的话说完,“上古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