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酒客见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撒酒疯,也是有趣,都看起热闹。
卫长身后的玉山及其他几个宫人吓得面色惨白,当即跪下来,求饶:“公主,不可说了。”
众人见月浓来了,皆投来求助的目光。
连一向傲慢的玉山也求她,“求求月娘子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家公主。”
月浓闻言笑了笑,反问:“论公,她是堂堂大汉朝的公主,我一介草民,怎敢管她闲事,论私,我二人相看两厌,小娘子以为我该如何救她。”
于是袖手旁观起来,
玉山于是急得团团转,阿谈也好不容易拽回自己的袖子,忙远远跑开,
卫长狠狠一跺脚,抹眼泪说道:“你以为我稀罕你,便是大汉朝的公主之位我亦不稀罕,可是将我生成他的女儿,谁又经过我允许,谁又在意过我的悲喜···”
月浓闻言忽有几分触动,指着玉山几个,说:“将她抬到我房中吧。”
玉山欣喜若,忙忙拜谢,同另几个宫人七手八脚将卫长往后宅抬,
忽然卫长扭头,指着月浓,命令:“本公主命你喝酒,怎么不喝?”
玉山吓一跳,慌乱看来,
月浓无奈苦笑,就是醉成这样还念念不忘要她饮酒,
索性端起那碗酒,向她抬了抬,一饮而尽,凉了空碗,向玉山说:“抬她去吧。”
又对阿谈说:“你去领路。”
待都走了,才察觉不对,
这酒不知何时被换成了一海碗的爱别离苦。
不过一刻,便觉脑中昏沉,心上悲痛欲碎,往日相思无限,尽数喷涌出来,
她从桌上抽出一双筷著,击打着碗沿,悲吟: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
盼千金游子何之,
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抛了一双筷著,随它们跌滚,
扶着木桌行了两步,又跑回房中,取出昨日装好珠钱的木匣子,抱着,见玉山等人正使尽之术安抚卫长,
月浓笑着走上去,温柔地摸了摸卫长的头,叹息,“可怜的孩子。”
卫长推她,叫道:“你他妈才可怜呢!”
月浓摇头,指着她说:“是你可怜,你想这世上有人真心待你吗?”
卫长艰难地想了想,摇头,嘿嘿笑说:“果真没有,我是可怜人。”
说完就哇哇大哭起来。
她听得烦,举起木匣子,往卫长后脑一砸,
玉山等宫人吓得惊叫连连,看向她的目光堪称惊恐。
匣子的盖子分崩离析,里面的银钱跑出来一串,卫长也翻了个白眼,昏厥过去。
月浓追着钱满房间跑了一阵,终于拾回最后一枚珠钱,将碎裂的木盖子一同扔进匣子中,出门去了。
方走出大门,就有人挡在她身前,说:“月娘子去哪?”
月浓仔细辨认,才瞧出是冬离,便笑说:“我回家,”
说完又以为不对,忙摇手,说:“错了,是去见九···不,是苏子瞻。”
又笑问:“冬离,是九···不,是苏子瞻叫你接我吗?”
冬离扶她上马车,答:“正是,卯时正,马车就在这等月娘子了,三郎君说月娘子什么时候出门,才能相扰,否则不得催请,更不能提前告知月娘子。”
月浓只听得满脑浆糊,抓住其中只言片语,抓着冬离的手,强调:“是苏子瞻,不再是三哥,记住。”
冬离不明所以地愣了愣,月浓已经抱着钱匣子,一头栽入马车内。
月浓醒来时,已经日薄西山,
她揉着额角自红香软帐中坐起身,便有人半扶她,低声说:“饮杯蜜水,解除酒意,过会头便不痛了。”
乖顺着饮下,
月浓饮了半盏,意识回笼,才看清楚那人正是苏三,
下意识侧过头,不肯再喝,
便听他好脾气地柔声说:“喝了吧,待会头痛。”
月浓想了想,朝他略看一眼,当即垂头,伸手,
他便握住她的掌,将茶盏放入她手心,
月浓一惊,朝苏三看来,
他却毫无所觉地冲她使了个眼色,说:“握紧了。”
月浓想及自己从前常自手上打翻茶杯汤水的旧事,不禁面红,
下意识捏紧茶盏,
苏三似乎亦想到此事,垂首低笑起来。
月浓想到他那时谑称自己,“握不住东西的稚儿手”。
她恼羞成怒,看过去,瞪了他一眼,
豪气地一口饮尽蜜水,却很悲催地将自己呛得连连咳嗽。
苏三忙倾身,替她拍背,
月浓有些恼恨自己在苏三面前不争气,竟然连连出错,便躲开他的手,自己咳嗽了会儿,
苏三愣了愣,慢慢放下手,有些许落寞,
低声说:“倒是醉着时候好。”
她自然听到,不以为然撇嘴,说道:“吃醉酒了,呼呼大睡随你摆弄,对你,自然好!对我却很不好!”
苏三一阵愕然,忽然就气得面色通红,偏头不看她,道:“我如今在你心上至如此不堪,竟落得趁醉···趁醉行不轨事!”
月浓抖出袖子衣摆,拎到他眼前,说:“这是哪来的,可不是我原本穿的!”
苏三看了眼,就说:“你下车时,落起雨来,偏你那时醉得厉害,直喊···不肯进屋。我怕你着风,才吩咐侍女给你换衣裳。也不是我。”
她闻言,面色好些,偏嘴硬不肯认错,嘟囔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
一跳下床,直说:“总之钱给你了,我回去了。”
苏三抢先一步,拽住她的手,说:“陪三哥一晚。”
月浓一瞪眼,道:“你说什么!”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匆忙说错了话,狼狈解释,“不是,我是叫你在我府上呆一晚。”
她面色这才好些,仍旧不给面子,
甩开他的手,直往外走,
便听他在身后说:“我给你留下来的理由,我知道你不是不想。”
月浓一顿,就怎么也迈不动步子,却不肯转身。
苏三接着说:“方才如此说,是因你自见我开始,只有今日醉酒时,唤我一声三哥。”
她闻言,心上猛动,双唇颤了颤,半晌说:“只是···喝醉了。”
苏三却笑了笑,吟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
她转身,猛地打断,“别念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不是你!绝不是!我只是···只是一时还不习惯,我····”
月浓急切解释,只是到最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喉咙内仿佛堵了铅块,不上不下,
眼眶通红,双目直瞪着他,
好半晌,才吐出一字:“你···”
苏三为她心痛不已,忙说:“好,我知道不是我,是三哥自作多情,误会了,是三哥心里这样想。”
听他如此说,月浓才渐渐缓过来,
这时,清风走到门外,诧异地看了二人一来回,才对苏三说:“三郎君,该进夕食了。”
月浓忙转身,背对清风,看向院中,
原本最随意的一瞥,却被院中一抹绿影吸引,
那是一株树,枝叶繁茂相交,绿叶中缀着紫红的花朵,那花朵蓬蓬松松,似棉似絮,缀在绿叶中小扇子似的,
一阵风吹来,原本交接的枝叶便分开。
像是一双相依偎的人,一触就开。
这树,之前是全没见的,
她心上霍然有了猜测,
这时袖上一紧,看过去,
苏三笑看她,说:“要走,也吃了再去。”
言毕低首,补充,“这世上没有叫客人空肚子出门的道理。”
月浓这一整日,只在上晌垫了两块糕点,腹内早就空空,闻言便有犹豫,半晌才挤出一句,“只吃一顿饭。”
苏三欣喜,一拽她,就推动轮椅,
月浓看了看身后的大树,走到一半,状似无意问:“什么时候多出来一棵新树?”
苏三没说话,倒是跑过来的冬离一口接道:“那树啊,月娘子留书出走的另年春就种下了。”
三年前?
冬离又说:“好像叫什么,对了,绒花树。”
苏三在旁,忽然接口,说:“这树又名合欢,《神农本草》上说,合欢,安五脏,和心态,令人欢乐无忧。”
月浓闻言停步,一时不知想什么,
直到苏三发觉,拽了拽二人间绷直的袖子,询问:“怎么了?”
她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跟上去,
到了饭厅,如八年中寻常日子般,二人各据一方进食。
与那些时日不同的是,气氛过于沉默,
往日苏三固然遵循食不言寝不语,后来偏偏多了个活泼好动的月浓,
那些规矩便有松动,
只是此时,她不先说话,他便也不知如何开口。
苏三夹了一筷著才,放到她碟中,说:“尝尝这个。”
月浓颇为讶异,平日里他们纵然亲密,进食却一向各吃各的,更不存在夹菜的事。
她看他一眼,见他温柔的眼底掩不住一丝尴尬,
吃下他夹的菜,
月浓才后知后觉,苏三这是在讨好自己!
她简直难以置信,
一时瞪圆眼睛朝他看来,
苏三一触碰到她的眼神,就看向一旁,掩饰地咳了咳,问:“好吃吗?”
月浓点了点头,又尝了两口,发现甘甜爽口,果真不错,随口就问:“这是什么?”
苏三亦顺口答:“是黄花菜。”
黄花菜,亦称忘忧草,
合欢蠲忿叶,萱草忘忧条。
无论合欢还是萱草都有纾解情绪之效,也皆可入药,
旁人家中可能是巧合,只是苏三这个医术高超之人,怎会不知。
月浓不由自主放下筷著,喉咙干涩,有些食不下咽,
只因她忽然想到,苏三虽身有残缺,以往八年,平日却算得“心中无忧慢赏花”。
如今却叫她真切意识到,这两年,他心上绝不好过,甚至愁绪满怀。
而这绝不是她愿看到的,
她纵然对他心有怨怼,却也希望他能安好。
几乎是立即,苏三便发现她的异常,看过来,
瞧她神色异常,急问:“怎么?是否哪处不舒服?叫三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