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李月娘自妆台上取出小瓶,倒了些珍珠粉在内,拌了拌,说:“敷个面膜。”

说完,拿起毛笔,对着铜镜,一点点将陶罐中的浆液涂在面上。

转过身时,白惨惨的一张脸,倒把方文媛吓了一大跳。

李月娘忽然翻箱倒柜地找衣裳,三挑四捡之下,终究只有那条广袖流仙裙还看得上眼。

可惜中秋节那次右边袖子烧了几个洞眼。

而她的女工简直惨不忍睹,

略一想,选了把剪刀,将手肘以下一刀裁去,

又翻出那条橙红的发带,缝了三针,将发带松松地固定在袖口处,余下的两头垂下来皆有半臂长,于是结了个橙色蝴蝶结。

方文媛看得有些傻眼,惊叹:“这样也行!”

李月娘难得好心情地眨眨眼,说:“怎么不行!这世上只有你想不到,很少有是不行的。”

心内却颇有几分可惜,自己只有这一根发带,若是素色或是素色印花的,

换个材质也行,皮质或点金粉银粉的,

这么一个蝴蝶结,就能成为全身的点睛之笔。

又想到自己没有耳饰,在首饰盒内翻找一阵,

挑了两朵拇指大小精致绢花,皆是墨绿色,花蕊点金粉。

将其后细长的银针剪短,暂时充当耳饰,

出门一趟,洗去面膜,

坐回妆台,对着铜镜掐了掐面颊,暗叹,肤质果然不及从前。

披散头发,分作两股,最终梳了个垂髫分肖髻,余下的那股却不披散在胸前,

而是编了个蜈蚣辫披在身后。

发髻上则簪一色的银蝶针钗,

敲了点眉黛在碟子上,

方文媛在旁忙问:“要水吗?”

她摇头,用勺子将黛捻成细粉,寻另一根干净的毛笔,轻轻蘸着,抹在眉上,一壁说:“水调的固然色浓,但染完的眉色不自然,不如这细粉好。”

扫完双眉,

再以簪子挑一点胭脂,抹在唇上,余下的拍在双颊。

方文媛面露惊艳,问:“你这胭脂膏子怎么与我们往日用的不同?”

便拿在手上细看。

李月娘说:“这是夏季摘的月月红捻汁滤过制成的。”

方文媛奇道:“这胭脂是自制的?”

她点头,这才详细说:“就是摘下夏季的月月红,一瓣瓣细细甄选,最终从上百斤的月月红中挑出这数百片,用石杵捣烂,细纱布虑去渣滓,晾干汁水,滴一两滴桂花油,就成了胭脂。”

翌日晨起,李月娘梳洗打扮成,

天色微曦,她听到孔安国房门响,接着传来琅琅读书声,

透过倩碧纱窗,隐约见他拄着一根木杖,握一册书简,满院子转悠着诵读。

不过一刻钟,房顶瓦响,破空声传来,一个黄眉毛黄头发的老头出现在院中,掩口打了个哈气,往房中去了。

一顿饭工夫后,又有门响,方文媛端着铜盆,往厨房去,临入门前,揉了下惺忪的睡眼。

又过了半时辰,前堂传来桌椅板凳挪动声响,阿谈自外入到后宅。

隐隐隔墙传来清越的琴声,啪一声,一盆水泼在地上,玉镯磕在铜盆上响,琴声略顿,又响起来。

李月娘在这琴声中,忽然有了倦意,倚在床柱上眯眼。

略眯了会儿,忍不住上床躺下。

不一会儿,就迷迷瞪瞪入了梦。

“小月,爸爸跟你说,按照你现在这个成绩,过两年能进北大光华,况且你才十五岁,我们一步步来,没必要急着步入大学。”

“是吗?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正在做呢。我说,爸爸,别人家家长欢喜也求不来的事,你怎么这个反映啊!再说我对商学一点兴趣也没有。”

“破格录取,好是好,但是你现在还在青春期,和你同龄的小孩,都在读初三,准备中考,烦恼早恋课业一类的事,你说你,怎么就那么急着长大!大学是半个社会,我就是怕你去了适应不了。”

“适不适应得了,得适应了才知道,就算我一开始有困难,慢慢也就好了。我说,爸爸,你是不是就是不满意我选的专业啊!”

“这也是一方面,毕竟爸爸就你一个孩子,将来产业自然都是你的。不过你没发现自己和同龄的孩子不大合拍吗?那些十几岁的小女孩,见到男孩或多或少有点兴奋,你怎么都视若无物,你再不多同同龄的孩子交流,我担心你成长出问题。”

“放心吧,我心理健康得很,只是暂时忙着构建我的第二世界,心思不在这上面,当然也可能那些男孩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等我上了大学,保证很快给你找个好女婿,找个商学院的,以后你的产业就不用担心了。”

“不是,你才十五岁,过三年才成年,你觉的大学男生敢找你谈吗?不会被上诉侵犯未成年?还有,像你整天嵇康、《广陵散》、竹林七贤,最近又迷上了昆曲,整日往一群数十年前戏班子里出来的老爷爷老太太身边跑,这世上有哪个商学院的男生和你有共同话题,到时候你还不嫌人家没文学涵养。退一步讲,真给你找到了,你什么也不管,就把家里偌大的产业交给他,爸爸怎么可能放心。”

“爸爸,钱在你活着的时候,那是金子,等你死了,纸也不算。你那些产业不就是一堆钞票的代名词吗?你要是死了,还管那些做什么,我难道还不能养活自己?你还真别说,和京剧不同,昆曲无论唱词还是身段,都美得很,上个月去上海看的那场昆曲,失望死了,竟然用麦克风放大声音,有些失真,况且现在的昆曲演员,要么是唱腔好,身段不行,要么是身段漂亮,唱腔不行,就没有人两全···”

“小月,你还不明白吗?爸爸只想你好好长大,像世上大多数女孩一样,恋爱结婚生子,有个性固然不错,却容易丢掉最平凡的幸福。”

“哦,不过我已经这样了。这世上许多事都不是我能决定的,就如当初你们生下我,就征得我同意了吗?没有吧,你们把我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就问过我开不开心吗?没有吧。如今我长成这样,难道就是我自己能决定的?爸爸,我已经很努力在淡化家庭对我的影响,努力做个积极向上的人,你要做的,就是别干扰我,好吗?我想上大学,很简单,就是我要重新开始我的人生,在没有一个不幸家庭的影响下,我要从零开始。我以后也会幸福的,但是这都要靠我一点点的创造,家庭与我只是负累。”

“毕月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在嫌弃自己的家庭,生养你的父母!别忘了,是谁给你生命!又是谁养育你至今!你整日自命清高,看书看得满肚子不合时宜!你以为这样很了不起!”

“我要谢谢你,毕建华先生,因为你的一句话,我和苏子瞻同框了。”

“什么···什么苏子瞻,是你同学老师,还是哪个电影明星!”

“就是那个读初二时,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叫我突然面红心跳,一见钟情的苏子瞻。”

“初二?等等,你早恋了?不对,爸爸怎么不记得你有个叫苏子瞻的同学?他成绩怎样?父母都是从事什么行业?”

“成绩,屈居第二说的就是他,还是改卷老师判错了卷,父母,算得上官僚家庭吧。连欧阳老师都很佩服他。”

“哦,那不错,等等,不对啊,哪个欧阳老师?”

“欧阳修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那个,他当过苏子瞻的考试官,按照古礼苏子瞻是他的门生,二人自然就是师生了。”

月浓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到了这里,她几乎从未想起过从前的事。

十四岁参加中考,十五岁读高一,参加由北大清华复旦等名牌大学联合支持,由北京和上海作家协会举办的征文比赛,荣获一等奖,后来又凭借一篇关于文化遗产昆曲的研究报告,被北大中文系破格录取,十六岁上大学。

来这之前,她十六岁,正准备去中亚五国,因为读到一篇台湾作家龙应台写的散文,里面提到在中亚五国交界的二万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埋葬着三百万枚待爆的地雷,住在那里的孩子甚至连球都不敢打,放学回家很可能被炸断退,也有许多农民或母亲被地雷炸死。

她想去看看这世间的悲苦。

然而命运很奇怪,竟然就将她送到此处。

忽闻人唤她,片刻,阿谈在房外敲门。

月浓自床上起身,匆忙向镜中照,略整衣裳和发髻,开门,

“月娘···”阿谈看到开门而来的月浓,面露惊艳,面色微红,半垂下眼。

她当下问何事,

阿谈领她去前堂,边走边说。

原来是个身份尊贵的小娘子,闹着找李月娘拼酒。

月浓前堂一瞧,正是卫长公主,

当下笑拜,“参见公主,公主长乐无极。”

卫长也笑,却笑得幸灾乐祸,说:“果然是你!你既然有胆子打我的脸,今日还假惺惺参拜什么?把这碗酒饮了,本公主就考虑放过你。”

那碗比平日饮酒的要大上两倍,从酒香判断并非平日所饮度数低的黄酒,而是稻米酿的白酒,那一大碗下去,岂非醉死!

阿谈着急欲上前,被月浓拦住,

她笑着,并不立即喝,反倒叹说:“公主有意要灌醉民妇啊!”

卫长一瞪眼,说:“本公主屑于灌醉你?”

月浓忙笑着称是,便又说:“只是听闻空腹饮酒极为伤身,更容易喝醉,公主何不让民妇先吃两块糕点垫垫肚子,再饮这酒。如此方显示公主宽厚仁德。”

卫长一想,看向别处,说:“就准你一盏茶功夫回来。”

又转着眼珠子嘟囔,“看你能玩什么花样。”

月浓大方一笑,拜谢,向阿谈吩咐,说:“今上最宠爱的卫长公主莅临,给她上店里的招牌酒。”

卫长奇问:“听说你这店中的酒以苦闻名,是也不是?”

月浓回身神秘一笑,说:“公主饮了,不就知道。民妇所说,公主必然不信。”

自己则回后厨,先吃下三块小巧桂花糕垫肚子,又叫方文媛取来硼砂,碾末,吞下。

回到前堂时,只见阿谈一脸便秘表情,见她来了,就差点言明:救救我。

而卫长正拽着阿谈的袖子,擦眼泪鼻涕,

卫长晕红双颊,双眼迷迷瞪瞪,全不顾及形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他是什么好父亲,那年分明是苏夫人毒害我年幼的阿弟,他却说证据不足,况且苏夫人素来心地良善,连一只鸟折了翅膀都要包扎一番,落三日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