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娘抬头,泪眼朦胧中,见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轮廓。
那人说:“方才马车上的郎君叫我递给小娘子。”
顺着那人的指点看去,只见酒家门前不知何时停着一辆马车,更不知停了多久。
她的泪珠成串落下,接过绢帕,正要上前,那马车却驱走了。
李月娘赶出酒家,马车已飞快开出许远。
她捏皱了帕子,低头,暗想,他们如今果真是黄泉碧落永不相见吗?
忽然就提起裙摆猛追上去,边追边大声喊叫:“苏子瞻,你给我停车!苏子瞻,你回来!”
“我们就见一面!你停下车让我看一眼!我错了,说错话了!”
“我会乖乖呆在你给我布置的院中,或者另起府邸,”
“你不见我,我也不再闹了,”
“你想我嫁怎样的郎君,我也乖乖上花轿,”
“我想见你啊,苏子瞻!”
一跤跌滚在地,李月娘无望地看着马车在她眼中渐行渐远,低泣着说:“难道你就不想见我?难道你的每一个日夜就好过?”
直到有郎君将她搀起,低声询问:“月娘,你没事吧。”
擦净泪,李月娘笑着看去,面上却殊无欢喜之色,说:“何事?若非急事,你我明日再说。”
言毕转身便走。
那郎君一愕,面上闪过恼怒,忙追上去。
二人谁也未见,一辆马车正停在巷口,那马车上的主人终于放下车帘,吩咐:“清风,我们走吧。”
语气中满含疲倦。
清风一顿,忙驱动马,驾车去了。
文知拽住李月娘的手腕,将她往最近的酒楼内拖。
甩开他,李月娘冷冷说道:“说了有事明日再说。”
转身就走。
文知再次拽住她,厉声喝道:“李月娘,你找死!”
她被吼得静下来,望过去,神色冷淡,说:“你想说什么?可是我都不想听。即便想杀我,你也得等明日。”
文知面上一青一白,目光沉沉劈来,颇看了她一会儿,忽而面上有了笑意,语调也放柔两分,说:“我的话有点长,我们上楼再谈。”
又意味深长地说:“月娘,不论你是欲擒故纵,还是真同我闹脾气,今日再拒绝我,你都会后悔。”
说完,双目紧盯着她。
李月娘深感荒谬,她什么时候打算擒他了,也太自恋了吧。
闹脾气,他们还没到那层。
她嗤笑一声,看过来,说:“文郎君,既然你要说,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文知眼中有了笑意,将她往酒楼中拽。
李月娘不动,甩开他,说:“就在这。”
文知盯了她一会儿,发现她在自己的目光下豪不退避,颇有些悻悻,默然妥协。
她袖手,补充:“不论你的话又多长,请长话短说,一句话,什么事?”
文知一噎,停了停,才尴尬地看向别处,低声问:“为何不去赴约?”
她点头,理所当然接口:“自然不想去就不去了,还要理由?若你真要刨根问底,那也只能说是,我不觉我们有见面的必要。”
说完便走。
文知的目光陡然深沉,神色冷得可怕,拖住她,沉声问:“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意。”
她觉得手腕被抓得有些疼,回身笑答:“知道又如何?这世上中意我的郎君多了,难道我得一个个去见?”
“理由。”他忽然就变得面无表情,静静问。
李月娘被缠得烦,索性说:“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很多,但不喜欢一个人的理由总归只有一个,那便是,不喜欢。”
“我讨厌敷衍,李月娘,告诉我确切的理由。”
“告诉你了,你就改吗?”
“不,我先要知道,而后你该适应。”
她低笑,说:“你无须知道,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你。”
话音方落,她感到对方的目光利剑似的刺在自己身上,李月娘不禁打了个哆嗦。
忽然,猛的被人推了一跤,紧接着一记响亮地耳光甩过来。
李月娘被打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还了对方同样响亮的一巴掌,再要打下去第二下时,手腕忽然被捏住。
她看去,文知正冷冷盯着自己,不由喝道:“放开!”
只见人影闪动,方才行凶的女子已经哭哭啼啼扑到文知怀中,控诉:“父皇,她打我。”
父皇?
她这是无知无觉中当了人家的小三,还是天家的?
而那哭哭啼啼的小娘子正是那日在成衣铺要当众扒她衣裳的公主。
真是冤家路窄。
李月娘陡然升起一股怒气,将公主自文知怀内拖出来,看着她说:“我不管你是公主还是私主,我只知你今日动了我。”
公主推开她,冷笑:“你果然来勾引我父皇,真是不知羞。”
又转头对文知说:“父皇,您千万别被她迷惑,她绝不是个好女儿,拆散有情人和别人家庭不说,还四处勾引郎君。还有,她是故意勾引你,为的就是报复儿臣。”
李月娘只觉好笑,也转向文知说:“无论你是谁,初识你是文郎君,那今日你就依然是,我李月娘一向不是个受了委屈就往肚子里咽的人,更甚者,人若犯我,必定双倍报之。今日,你女儿欠我一巴掌,我是一定要打回来的。”
将那公主拖出来,方抬手,就被文知抓住,
公主则趁机又甩了李月娘一个耳刮子,冷然道:“贱妇,敢打本公主。”
文知,或者刘彻一惊,喝道:“卫长,你放肆。”
卫长公主一瘪嘴,跺脚叫道:“父皇,她要打我。”
李月娘退后数步,笑了笑,目光冷冷射向刘彻,说:“文郎君,这就是理由啊。”
“您的公主殿下与我年岁相当,她若受了委屈,有您这个父皇撑腰,我却无父无母,更没阿爹可告状。”
“我未来的夫婿,即便不求痴心一片,只是当我受委屈之时,总该向着我,能为我出头。现在如此,你以为,我该喜欢你?这样对我有何好处?只对你有益之事,为何问我理由?”
“当初,有郎君疼我如命,我最终也舍弃他,你觉的,我有什么理由中意你?”
她转身欲走,刘彻却攥紧了她的手,沉声说:“月娘,你忘了,事实是只有我能问你要理由,反过来,却不行,更不能拒绝。”
李月娘呵呵笑了两声,冷冷问:“你在以一个皇帝的身份命令与我?”
刘彻沉默,半晌才说:“非我本意。”
“是不是你本意,你都做了。”她低笑,说:“不过可惜,若是昨日你如此说,倒也能吓我,只是经历了今晚,生死与我已无分别。倒时你就抬着我的尸首入宫门吧。”
似乎仍觉得不够,又说:“我孜然一身,连九族都没得叫你诛。”
看向他质问:“所以,你是中意到叫我死?”
刘彻终于松开她的手,双目却紧紧盯着她面上。
李月娘走出数步,又走回来,出其不意飞快甩了卫长两个耳光,说道:“还有一巴掌就当可怜你,也可怜我的手,算了。今后看到我请绕道,我可是连死都不怕,一不小心就给自己找了个公主陪葬,这种事我自今日起就开始考虑。你若不怕,就试试。还有,”
转向刘彻,说:“告诉过你的,这世上,我只怕我自己,因为我也不知自己会作出什么事。”
卫长被打得一愣,疼得眼泪掉下来,竟然忘了还手。
刘彻也是一愣,料不到她竟然仍不肯罢手。
李月娘言毕便走。
卫长气得跳脚,想及她方才的威胁,满肚子的狠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委屈地喊父皇。
刘彻深深看着李月娘的背影,忽然就低低笑起来,自语:“果然是她。”
便转头冷冷警告哭闹不停的卫长,“记住她是你父皇看上的人。”
卫长忽然就想起李月娘那日的威胁之词:同温香软玉的美人比起来,一个死了的公主算得什么?
她自嘲一笑,何止死了的公主不算什么,便是活着的,与一个帝王的欲望相比,又算得什么。
卫长自己擦了泪,目光沉着冷静,不复方才刁蛮哭闹公主形象。
李月娘走出不久,忽见石桥上人流往来,便想到“走三桥”的说法,即出行踏月的小娘子,至少要走过三座桥。
她一时无所依凭,也就随着人流上桥,此时桥上的香斗已燃去一半。
也不知过了几桥,只觉索然无味。
她隔水,回头望着闹市灯火,只觉一切离她很远,便似另一个世界。
索性往回走。
这时的刘彻却被一名娉娉袅娜的小娘子拦住去路,
那小娘子垂着头行了一礼,再抬起头,一笑,说:“郎君,请留步!”
刘彻在见到她面上愣了愣,
只因这小娘子一双眼睛璨如星辰,脸上却蒙着纱巾。
回到房中,李月娘解开手上所缠的布条,指上红鲜鲜的,褪了一层嫩皮,个别地方有一两点焦黑。
她疼得倒抽气,上了药,仍旧包好。
在镜前坐了片刻,忽然自袖中掏出一方绢帕,细看。
“好疼啊,你却连见我也不愿。往后我一定要说给你听,看你后不后悔。”
她自语,一滴泪就落在绢帕上。
又说:“算了,省得你又说出为我的手赔命的傻话来。明明是我烧伤了手,怎么就要我反过头担心你,你真是,无论兄长还是情郎,都做得不好!”
她打开妆奁盒子,将绢帕小心放入其中,底下唯一把烧焦大半的桃木梳。
李月娘笑着站起身,说:“我却要两样都做好。”
她入厨房,升起灶火,就着热锅,下了碗鸡蛋蔬菜面。
将面条盛上来,搁在桌上,她坐着发起呆来,始终未动筷。
“好香啊!”
一声惊叹。
她抬首,是回家过中秋的阿谈。
阿谈将一包绢帕包的物什推给她,自己却坐下来,抱过那碗面,问:“我能吃吗?”
李月娘解开绢帕,里面是一角月饼。
闻言愣了愣,想到自己也不饿,点了点头。
阿谈边吃边交口赞赏,还说:“月娘亲手下的面条就是不同。”
她从不知自己的厨艺已经到了天上有地上无的地步,不由好笑。
阿谈却抬头忽然惊问:“月娘,你手怎么了?”
李月娘忙双手背后,摇首说:“没事。”
阿谈急了,跑过来定要看。
她面有不悦,说:“阿谈,我只是你老板。”
阿谈悻悻然,回了座,过会儿,便问:“月娘,你怎么不吃啊?”
他问的是月饼。
闻言,李月娘心上一暖,便有了歉意,解释说:“我一向不习惯叫旁人关心。”
大概这世上,除了苏子瞻,旁人的关怀只叫她感到负担。
又笑说:“至于月饼,我留着慢慢吃。”
夜凉如水,月色入户。
方文媛起身上夜,望见月已东斜,隐约听到从前堂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轻手轻脚走进去,只见满堂漆黑,隐约可见桌椅的轮廓。
月色透过木窗在地上印下一片亮影,将整个窗户的轮廓投在其上。
只见一个黑影蹲在地上擦洗,那黑影来来回回,入神专注,一时没入漆黑,一时穿过月光的亮影。
方文媛轻敲两下桌子,不确定地唤一声:“月娘?”
虽如此,仍将那黑影吓了一跳,跌坐在地。
她看来,半晌问:“是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