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孔安国呆愣愣地展开绢帛看了看,果然如此,便满眼困惑。

李月娘看不过眼,一皱眉,便道:“爷爷,你做什么喊他,不过一篇祭文,再写就是。”

老头瘪瘪嘴,面上有委屈,说:“我这不是为你嘛。”

李月娘忙笑,扯一下他的手臂,哄道:“不是,我就是觉得你别整日看他不顺眼,祝文我们马上能写好。”

又挺挺胸脯说:“况且我需要靠拜月亮求姻缘吗?”

老头仍一脸不乐。

方文媛便笑说:“不如由孔郎君口述,我这就写下。”

李月娘拍掌一赞,催着孔呆子回房取空白绢帛。

“维庚寅年乙酉月乙亥日····拜月祈福,祝以文曰·····”

念了半阙,方文媛亦在绢帛上落下半阙笔墨,李月娘在旁看了会,就听黄眉老头问:“月饼呢?”

李月娘闻言,心上一跳。

阿谈打开怀抱得漆木盒,里面一枚人面大的圆饼露出来。

老头漫不经心点头,随口道:“放进去吧。”

李月娘抢过盒子,笑说:“我去···我知道后厨有个圆形的大瓷盘,恰好放这块饼。”

不等说完,一溜跑了。

黄眉老头忧虑地摇头,喝了口酒,嘀咕:“才一块饼,就坐不住。要是见了那人,岂不是···”

阿谈一脸懵然,挠头问:“水爷爷,月娘她仿佛不对劲···”

老头皱眉拍一下他脑袋,训斥:“别整日月娘地叫,我家丫头好歹大你三岁。”

阿谈抱着头,一脸不乐地蹲下。

半晌说:“水爷爷,你说三年前月娘多大啊?”

“她现今二十,三年前你自己算。哎,老娘子了。”瞬即又反应过来,笑问:“小子,你说小时拜过月,你家可是富裕官宦人家。”

郎君们求得自然是蟾宫折桂,只是这小门小户哪里能出读书子弟,非但要富贵,也势必得有底蕴。

阿谈面色一僵,忙道:“没没,我就,就是家中败落了,同孔郎君一般。”

“那小子可没家道败落,不过他自己要效仿先贤,才从家中搬出独居。他可是孔圣人第十世孙,他父亲也官拜谏议大夫。否则像他这么呆头呆脑的,哪里就能在这世道混下来?”

老头笑眯眯地上下打量起他,只将阿谈看得毛骨悚然,才凑上去咬耳朵,“我家丫头生在乡野,却也不是未享过繁华,只是她的性情与一般的官宦小娘子不同。你若不能保证她往后不受高门的委屈,还是别动心思。”

阿谈初始还面红耳赤,听到后来,面色发白,愣愣的发呆。

忽然双膝跪地,慎重磕了三响,说:“水爷爷,我是真心仰慕她品貌才华。”

老头嗤笑一声,说:“她有什么品德才华?如方娘子才算有二两才学。她的,不过糊弄人吧。”

阿谈亟亟摇头,辩解:“不是,如方娘子般,那是世人皆承认的,她的才华却全在一身风骨之上。我少时受训诫,皆说应为君子之事,只是君子欺之以方,小人又为人不齿,我见过一身傲骨之人,亦遭遇唯唯小人,这世间汲汲市侩之人也如云,唯有她,能屈能伸,一颗心始终向着光明,于富贵间能屈身行贱事,处商贾地亦能不染市侩。老子说,上善若水,那是水能载物,而她却能容人。平日看来是我们让着她,实则是她将我们容纳在一处,并任由我们如树木般伸展自己的枝桠,若非如此,倾城楼怎会每日客似云来,那八苦之酒,道尽了人世悲苦,才给这长安中营营汲汲之人以容纳···”

老头摆摆手,不耐烦起来,“行了,那丫头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凡,不过说有一颗最真的心还差不多。”

又扭头细看起他来,悄声说:“不过,那丫头最喜欢谦谦君子,你润物细无声地关怀她,时日久了,石头也能捂化,何况她心软得很。”

阿谈点头笑起来,兴冲冲地跑了。

老头摇头,嘀咕:“就是有些倔。”

认准了,十头牛也拉不回,小子,你就慢慢磨吧。

夜色入户,满轮清辉。

设香案,一炉香,一壶酒,酒爵三只,月饼、野兔、西瓜、苹果各色祭品若干。

其中西瓜需切成莲花形。

下铺两条草席,设三个蒲团,呈三角形摆放。

李妍在前,担任主祭,李月娘同方文媛并排在后跪好,乃是从祭。

黄眉老头是礼赞,念祝词:

水浴清蟾,凝光悠悠,

点点稀星,夜影蒙蒙。

愨皱波纹,旷豁人意,

广寒瑶台,天上人间,

素娥淡伫,丹桂参差,

玉兔皎皎,银蟾倥侗,

汉家子女,正冠理裳,

觥筹交错,杯鼎珑璁,

烛光摇曳,香烟缕缕,

·····

点香,向月叩拜。

孔安国当下笼起一盆火,方文媛将月光纸一张张放入火中,李妍也烧了编好的符节。

黄眉老头不声不响地抛入一枚锦囊。

方文媛好奇:“水爷爷也有所祈愿?”

他嘿嘿干笑两声。

忽闻一声惊叫,李月娘发疯似的冲上来,赤手往火盆中抢夺。

众人大惊,黄眉老头更是急得跳脚,没阻止成,反被推了一跤。

只见她从火盆中捞出一截火炭似的物什,忙抛入水桶,不一会儿拿起来,隐约可辨是一枚桃木梳,一半已被烧得乌黑,其上可见“芙蓉”字样。

老头忙将她双手浸入井水中,李月娘推开他,掏出锦袋扔他满怀,说:“喝你的酒去。”

打开锦袋,内里是一枚断成两截的玉环。

黄眉老头首次有了尴尬,一时进退不得,不知如何解释。

方文媛忙笑说:“水爷爷定是老眼花了,随手扔错了东西。”

李妍上来看她的手,红肿不堪,已烫出水泡,个别地方甚至被烧得焦黑,忙说:“快上药才是。”

便领她回房涂伤药。

老头叹息一声,“我不过看不得她整日守着把梳子或玉环地过日子嘛。”

孔安国望着天上一轮玉盘,忽然说:“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老头闻言一呆,好半晌才抬头,见孔呆子仍傻乎乎模样,惊奇地咦一声,一拍他的脑袋,困惑,“你小子,到底是真呆,还是装呆?”

方文媛已经将月饼切成六份,连李延年的在内,分食。

孔呆子和黄眉老头自取了,她端着另四块,入房寻二李。

李妍微点头,说:“我回去给兄长送月饼。”

转身之际,冲她使了个眼色。

方文媛便一笑,端着瓷盘递上前,细声说:“月娘吃了这块月饼,定能心想事成。”

李月娘取过饼,一呆,咬下一口,才问:“这饼原叫什么?”

“这月饼乃是近年才在长安内兴盛起来的事物,原来中秋拜月,有老式的,皮薄厚心,叫太师饼,是为了纪念商朝的大官闻仲,也有新式的,以芝麻桃仁为陷,圆形小饼,因为这两样馅乃是自西域传来,便称作胡饼。这新出的饼,皮薄馅厚继承了太师饼的优点,馅的种类多样,里外皆松软,异常美味,且外表雕刻精致花纹,图样或字迹,是以往从未见过的新颖品种,刚推出来就收到了公侯世家的推崇。才三年,便是稍富裕点的人家,也以中秋购买此饼为自家体面。”

这一夜为了庆祝中秋,连市区都破例开了夜市,女儿们遂结伴逛夜市。

对这有个约定俗成的称呼:踏月。

东市西市牵了一长街的红灯笼,沿街店铺门口也都各悬挂两串灯笼,便是街上的小摊上也挂了一双照明。

颜色各异的灯笼,将整个夜市点缀得热闹辉煌。

街上人头攒动,又有宝马雕车香满路。

这一日,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在这一日着上一件新衣,三五结伴出行“踏月”。

各店商家及沿街小贩也为了凑一把月亮的热闹,这一日都将女儿家常用的花粉胭脂、珠花发带都比平日便宜三成。

许多手头拮据的小娘子,赞了一年的私房钱,便等着这一日买上一朵新珠花。

于是李月娘等三人出来时,见到的便是三五成群的小娘子站在街边小摊上就着一盒胭脂或一朵珠花讨价还价的场景。

方文媛已经瞄准一一盒心仪已久的胭脂,同小摊老板议价,不久李妍也被一家玉饰店内的白玉簪吸引。

独李月娘一人无知无觉在人流中穿插许久,等回过神来时,早已不见来时伴侣。

只见河畔男女成侣,相伴相依,嬉笑薄嗔,追逐打闹,皆是情谊,

不远处湖水荡漾,其中星光、月影与灯火交相闪耀皎洁,

石桥上,燃着香斗,火光如密布的红星,在夜色中闪烁不定。

李月娘望了眼天上皎皎圆月,忽然叹似的笑了,说:“此事古难全啊。”

忽然忆起那年自天山回往长安的一夜重逢。

她问:不是欢天喜地地喜相逢吗?怎么听着悲切切的?

他就说:这世上有人相逢欢喜,自然也有人悲切。皆大欢喜的美事哪里就有了?

这世上自古难全的,又岂止月的阴晴圆缺与人的悲欢离合。

便是这看似普天同庆的时刻,也有人难掩落寞。

可见是人生苦短,不如且歌且唱。

她寻了一间酒家坐下,点了一壶清酒,饮了大半,思绪却越发清醒,那酒喝在口中便觉无味。

索性从竹筒中抽出一双木筷,就着半碗残酒的黑漆陶碗,错落着击了两下,循着感觉便清唱起来: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惟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不知从何时,一缕笛音传来,和着乐声婉转起伏,幽幽入心,不久又有人吹起了洞箫,两厢合奏,竟然也相得益彰,愈发衬出歌声的落寞。

李月娘起身,转过去,眼里蒙上泪光,只见李延年手执一把玉箫,正从唇上拿下,说:“月娘好词好曲。”

她呆了呆,才想起行礼,道:“是李郎君吹的妙。”

只是乐曲再妙,也是他的事,吹不进她的心。

才低头,两行清泪滑下来,一时慌乱起来,又不敢抬头起身。

适时眼下出现一方素白绢帕,是最柔软的绸缎,却未绣任何花纹,偏一股兰草的清香最熟悉不过。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