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地上,看着数步之遥的锦袋,她霍然想起那年自己在集市同一妇人打架,带一脸伤回府,那人平日里何等的温润君子,竟然就怒气勃发,气得脸都青了。
当时他眼中的惊痛,她至今仍记忆犹新。
不过一日,同她打架的妇人与她家夫君就登门道歉,磕头赔罪,那妇人甚至自甩了十个耳刮子,撑着一张猪脸向她痛哭求情。
事后她问他,是否太过狠绝。
他却似乎仍觉不够,说:我自己都只敢百般奉承退让迁就的人,他们竟敢打你,不过受点皮肉之苦,家业都好好的,算得了什么?
只是他却忘了,她所受的也不过一丁点的皮肉苦,他怎么就搞得仿佛被人害得家破人亡了似的。
李月娘起身,逼近玉山,冷冷地质问:“狗奴才,你打谁!”
快速扇了两巴掌,一脚踹在肚子上,眼里有一瞬泪光,又被狠逼了回去,
揪着玉山的衣襟,恶狠狠地质问:“你以为你打的是我的脸,哪知是在杀另一个郎君的心。”
她曾在他那里如珠似玉,现在离了他,难道她就敢叫自己委曲求全。
即便那样决绝分别,她依旧坚信,那人绝舍不得自己受到一丁半点的伤害。
那是在剜他的心,要他的命啊。
玉山被她身上的戾气吓得发抖,连她身后的宫人也不敢上前。
连方才高贵傲慢的公主也吓了一跳,惊恐后退,说:“你你,你大胆,竟敢···”
李月娘上前两步,在那公主脸上拍了两下,冷冷说:“我什么不敢?索性今日就大胆到底。你觉的,我现在杀了你,你这个公主的身份来不来得及救?”
公主面露恐惧,连连摇头说:“不,我父皇不会放过你的。你···”
“你父皇?”她冷笑,“这位蠢笨如猪的公主殿下,同温香软玉的美人比起来,一个死了的公主算得什么?今日之事你若胆敢闹上去,我就敢进宫当你父皇的夫人,日日对着他吹枕边风,你以为凭着我的样貌,你的母亲和你,往后还有好日子过?我绣花枕头一枚,别的本领没有,勾引郎君嘛倒是懂得一般二般,你想来不清楚吧,长安里的小娘子最怕见到我,因为只要我往她们边上一站,第二日她们就失去情郎,我住的巷子,原本五十户的人家,如今四十五家都休妻了,剩下的五家郎君未曾成亲,每日都到我家点卯,对了,不久前还有个姓罗的郎君为我跳护城河呢。所以公主殿下,您要试试吗?一个帝王的真心!”
那公主不知想到什么,吓得眼泪簌簌掉下来。
“丫头,叫呢。”黄眉老头扯了她一把辫子。
李月娘这才回过神,将锦袋纳入怀中。
“怎么?”看着堵在酒楼大门的人,问阿谈。
他面色古怪,倾身轻声说:“据说是因为喝我们家的酒,方郎君家的小娘子被退婚了。”
李月娘惊讶的“啊”一声,遂细问。
阿谈这才原原本本讲起来。
说到底,正是这苦酒惹的祸。
人家欢欢喜喜的婚宴,喝哭了一大波的庆朋好友,转眼满屋的喜气都被冲淡,喜事都快成了丧事。
最致命的便是喜房里的一对新人,交杯酒一下腹,洞房是没了,只因新娘子哭哭啼啼地跑回了方府。
一路上口口声声喊着:他不是我的良人。
听完,李月娘一蒙面,问:“所以,现在是?”
阿谈犹犹豫豫地说:“那方娘子脾气秉性极好,家务事女红样样齐活,就是,就是生得略有缺陷。别家小娘子,到了十二三岁皆有媒人上门,偏他家,小娘子留到十四还未见到半个媒人影子。好不容易说成这桩亲事,乃是下嫁,偏因着那方小娘子的哭喊,又有未婚夫婿瞧见她的长相在先,如何也不肯继续结亲。所以···”
所以她这酒成了罪魁祸首。
对于李月娘带回个怯生生的小娘子,黄眉老头表示很惊吓,惊叫一声,“丫头,你虽被心爱的郎君抛弃,也别想不开,往绝路上走!”
这小娘子同小娘子可不是绝路嘛。
李月娘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她身旁便不能有个反应正常点的人。
方才阿谈听说她要接手这方文媛,也是这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惊疑态。
她揪起拉头的黄胡子,恶声恶气地道:“人买的就是我们倾城楼的名声,当时我分明备的上好高粱酒,是不是被你喝了,竟然换我的酒。”
黄眉老头好容易保住他的胡子,疼得在院中上蹿下跳,大喊:“没良心的贼丫头。”
李月娘全不理会,转身拍拍已经惊呆了的方文媛的肩膀,说:“我这里只有前堂和后厨两处事做,你一个女儿家,又刚来,必然应付不了那三教九流的客人,还是在后厨烫烫酒,蒸蒸糕,炒炒花生米等下酒小菜。”
方文媛眼中亮亮的,丝毫没有失婚紧接着又被至亲抛弃的沮丧悲伤,竟然一撸袖子,跃跃欲试,说:“好,老板娘放心。”
孔安国倒立着自房中走出,友善地招了招脚。
李月娘仰头看天,眼不见为净吧。
这方文媛肤色偏黄,五官倒端正,只是几乎占了半张面的朱红胎记瞧起来,颇为渗人。
至于后厨那点事,对她自是小菜一碟,不比吃饭喝水难。
明日未时正,某河畔,文知。
小篆,银钩铁画,金粉笔墨,龙涎香,薛涛笺。
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从身后探过来一个黄眉黄胡子的脑袋,老头扫了眼,叫道:“快去呀,已经时末了。快点梳妆打扮去。”
李月娘将那书笺纳入怀中,想及上次二人不欢而散,摇摇头。
转身瞪这起哄的老头一眼,说:“爷爷只管喝自己的酒。”
直接开小门溜了。
徒留老头吹胡子瞪眼干着急,跳脚叫着,“丫头,你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见人跑远了,他眉眼耷拉下来,蹲着,满面愁苦地嘟囔:“况且你···”
阿谈端着双手各端一盘花生米,自他身后走出来,顺口问:“什么孩子?”
老头吓得蹦了起来,不耐烦挥手驱赶,“一边去。”
那头李月娘在李妍房中瞧见方文媛与李延年凑在柳树下不知为何,不由一挑眉,露出惊疑之色。
李妍纤细的十指在红丝线中翻转缠绕,百忙中看了窗外眼,说:“想不到你院中真正是能人辈出,一个小小的厨娘,竟然写得一笔好小篆。”
李月娘奇道:“你不能替他写吗?”
李妍将成型了一半的符节放在阳光中照了照,摇头,道:“我可不识字。难道你就识文断字?”
李月娘闻言一惊,并不答话,反问:“你这编的什么?”
“中秋节拜月的符节。”
她惊诧不已,才知道原来中秋有拜月习俗,只是多年在苏府怎未听过如此说法。
问过才知,只有女儿和孩童需要拜月。
苏三自己是男儿,又满府皆是须眉,哪里知道这些。
二人议定十五那日一同拜月。
李月娘回到自家宅中,夜里在怀中摸了摸,那书笺竟然不翼而飞。
索性她并未打算赴会,自然不在意,转脑便忘。
时日一下子便飞转到中秋那日,这期间,文知倒是消停,再无邀约。
人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
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
以往身居内宅有所不知,李月娘如今身处这闹市,才见识到众人对月的崇敬。
中秋前一旬,各家就陆续准备拜月的祭品和道具。
月饼乃是最主要一味,而后各色时令瓜果,更有甚者,家中男性长辈到山林中猎一头獐子,几只小兔作祭品。
到了八月十五这一日,城中凡十二三岁的孩童,着成人服,到拜月楼或自家庭院焚香拜月。
小郎君祈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梳”,
小娘子则默默许愿,“貌似嫦娥,圆如皓月”。
为了拜月,李妍特意订了一身宽松的月白绸缎深衣作祭服。
李月娘风闻,亦想凑一把热闹,到了成衣店,被告知特供中秋拜月的祭服已在两日前售罄。
她于是只能从日常的裙衫中挑拣。
可惜她这一两年极少将心思放在穿着打扮上,而后开倾城楼,整日围着灶房转悠,衣裳多为直裾,有时为了方便干活,她甚至穿着男儿的短褐衣,
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那套广袖流仙裙。
而此时,方文媛正在搬了个小几,经坐,虔诚地涂画。
李月娘好奇地凑上前,问道:“你这画的兔子?”
她完成最后一笔,将纸推过来,点在其上详细介绍,“这是玉兔捣药,这呢,是月神娘娘。”
李月娘看到一旁已画好的已经垒成几高,瞬时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看来,“这都是你画的?”
方文媛点头,说:“共需一千张,如今方差十张,索性趁这日月神娘娘出来前画完。”
看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方文媛乃笑说:“我数月前就开始着手画。一日几张地下来,倒不费事。”
黄眉老头在躺椅上翘脚,捻着一大把黄胡子,慢悠悠地说道:“丫头,这是月光纸,拜月焚香当日笼火烧的,一千张,乃是风俗,这些小娘子哪个不盼着貌似嫦娥,再寻个如意郎君呢。”
方文媛回头冲这老头笑着一点头,夸赞:“正是水爷爷说的,不独我,这长安里,大家小户的小娘子,便是再拮据,也会每年备好这一千张纸,八月十五这日,烧了以祭月神娘娘。”
李月娘就问:“你怎么知道,不是独女子才拜月吗?”
黄眉老头丢了个你很无知的眼神过来,不及说话,已有人接口。
“月娘,这拜月虽在小娘子间兴盛些,小郎君也并非没有,我十二三岁时便首着成人服,在自己庭院焚香拜月。”
说话的是阿谈。
李月娘满眼惊异,问:“难道你们郎君也求貌似嫦娥,日后嫁得才貌仙郎?”
黄眉老头一口酒喷了出来。
方文媛掩面大笑。
阿谈则一脸愕然,而后红了面,连连摇首,直说:“不是,我没求···”
话未说完,便咳得面红脖子粗。
孔呆子难得柱了跟拐杖出来,黄眉老儿劈头就问:“小子,前几日托请的祝月祭文如何?”
孔安国先呆了呆,才往怀中掏出一团绢帛,扔过来。
黄眉老头展开看一眼,又扔回去,吼道:“你扔哪了,都胡成一团墨汁,今晚我家丫头怎么拜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