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不是阿谈第一次如此做了。
她点头,自怀中掏出荷包,倒出一把铜板,递上去,“你阿娘身子不好,这些钱,买些补品她吃了。”
阿谈不肯接。
她便说:“你说的不错,这厨房的活计确实重了,今后你就给我帮把手吧,这些就算提前付的工钱。”
他这才接,面上一红,局促地站了一息,便跑了。
李月娘面向整洁如新的厨房,苦笑。
安慰自己,这孩子不过想多赚点家用,应当体谅。
她呆站了不知许久,便拎了桶水,到大堂擦地。
反复擦了三遍,她才扶着腰撑起身。
回到后院,已月影东斜,她这便呼出一口气。
洗浴吹灯上床。
夜间听到隔壁门响,猜测是爷爷回来了,便又翻了个身。
朦胧间,听到后厨有响动。
起来看时,竟是阿谈在打水,见她一脸睡眼朦胧,便不好意思,垂首,解释:“我见月娘每次提水困难,以为不如先将水屯在缸内。你取的时候也便宜。”
不想这才刚开始,阿谈飞快的在一个时辰内将她一上晌的事都干了,才去开张。
月娘只能呆坐着,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恰巧妍娘寻人逛街,楼内无事,她索性去了。
听李妍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鼓励她追求李延年。
来不及拒绝,李妍便拽着她入了一家成衣店,拿各色衣裳在她身上比划,竟然都不满意。
李月娘瞧见其中一匹幽蓝的丝锦,忽然起了兴致,取问墨笔,画了后世广袖流仙裙式样,向店家讲解一番,竟然很乐意就答应下来。
由于此时妇人衣裳多为交襟,或直领,而广袖流仙裙的领子是立着的,她为此特意向店家说明一二。
另有袖子与此时普遍宽袖不同,内为合臂裁成的窄袖,另在两肩作出蓬松状,行若广袖的布料剪开披垂而下,如此这袖子既取得窄袖的便宜,行走时,又有宽袖的飘逸。
裙摆因为是曲裾,看似与当时曳地深衣相同,实则另有乾坤,这样即有了曲裾繁复的优美,又避免了裙摆坠地的麻烦。
这些她都一一注明,与店家细说。
妍娘看着图纸,双目放光,露出少有的少女神色,也要做一条,为了避免撞衫,她选了白底青花瓷花纹的布料。
二人出了成衣店,月娘这才生出逛街的兴致来。
又去了银楼。
她瞧中一盒银蝶和绢花的小饰品,那蝶与花每个都拇指大,其后的插针部分则极为纤细,乃双针,这一盒共二十枚。
李妍则对一枚黑檀木镶碧色玉兰花的簪子爱不释手。
李月娘突发奇想,购入一条橙底撒花的粗绸带。
李妍奇道:“这可是八九岁女童发短时,用来缠发的,你买来何用?”
她难得俏皮地眨眨眼,说:“你且等着瞧。”
李妍便是一呆,叹说:“原以为你是个顶无趣朴素之人,平日里素面朝天,瞧着对什么也不感兴趣,只知为着个灶房转悠,哪成想,在这女儿的装扮上竟有胜过常人的三分心思。”
李月娘也笑了,就说:“这事物的用途哪里就规定了?只有你想不到,便没有不能的。”
回到宅中,她当下梳了个大长的蜈蚣辫,取出新买的发饰,将银蝶的一一分缀在上头,细碎的刘海儿中分面侧,那条撒花的绸带就从后颈绕过发定最终在左耳以下结了个蝴蝶。
如此一个利落又十分娇俏的发式就出来了。
李妍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便问:“你这梳的是个什么辫子,怎么从未见过?”
又自想了想,说:“倒像条粗长的百足虫。”
李月娘打了个响指,点头道:“这正是蜈蚣辫。”
黄眉老头见她这身打扮,倒乐得点头,说:“行了,月娘,往后就照着这水准打扮,别整日里素面朝天,没谁家的小娘子净围着灶房转,你这样倒还缺身体面衣裳。等几日爷爷斗酒赢够数了,就替你置办,这不快中秋了嘛,到时打扮得漂漂亮亮,往那拜月楼上一站,不知比下去多少人家的小娘子呢。”
他说着得意的胡子都快翘起来,偏将阿谈自大堂拽来,逼问:“你是年少的郎君,说说我家月娘美是不美,说好了,爷爷过两日替你说个一般好的娘子。”
李月娘羞恼地一跺脚,瞪了老头一眼,向阿谈说:“你别理他。我们去大堂看看。”
说着率先走了。
阿谈默默跟在其后,忽然就问:“月娘家没有与我同岁的姊妹吗?”
月娘觉这话问得怪,仍道:“我自来到这世上便是孤家寡人。爷爷还是捡来的。”
偏他又问:“月娘就没可能与我同岁?”
她停下来,这话问得就更怪,笑说:“自然有。”
阿谈眼前一亮,甚是欢喜,却闻她又说:“不过那样,你阿娘得早三年将你生出来。”
言毕,便入了大堂,没瞧见阿谈瞬即黯淡下来的眼眸。
自她入大堂一刻起,四下里便静了静,纷纷看过来,却碍于她的凶名,无敢放肆。
便有人当堂议论起当日这美人剁手的事迹。
不知谁悄声说:“都闻那倾城楼的李月娘有国色,能倾人城国,难道竟是比这老板娘还美貌几分不成?”
又有人揣测,“会不会她就是李月娘?”
便有人反驳,“怎么可能?想见李月娘之难,你们又不是不知。真这么平平常常的叫我们饱了眼福,谁还拼命要上九层台,斗酒会?”
议论不绝,她却淡然处之,忽见门前立着两名郎君,其中一个跛脚,手柱木杖。
李月娘喜上眉梢,两步上前,唤道:“安国哥哥,你回长安了!”
孔安国见她,先是面有讶色,而后才行礼,笑唤:“月娘子,一向可好。”
又介绍旁边的郎君,说“这是司马子长。”
李月娘端端行了一礼,道:“司马郎君好。”
司马也回了一礼。
便将二人迎进去。
领路在前,直上二楼雅间,上了茶水,才问:“安国哥哥怎巧来这里?”
孔安国答:“我游学路遇子长,又共游齐鲁之都,以瞻仰孔圣人遗风,后一道回长安,听闻近来亲起一间倾城楼,酒水以苦为名,我子长二人遍游江淮,也未有此一闻,故来看看,不想竟是你的酒楼。”
李月娘让阿谈上酒水,笑说:“亏我这些年常忧心你一人在外,不想你是龙入海,越发畅意。”
八个酒杯依次排开来。
又笑着解释,“既然你们好奇,我便做主将八杯都上来,至于你们想喝那种,也由你们自己。”
这回倒是司马先开言,他问:“是哪八苦?”
她一杯杯点过,开腔介绍,“这八杯依次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及前七种悲苦的集合,这是最后一杯苦酒。”
司马惊叹一声,说:“这八样,岂非人生八苦俱在内。”
她点头,笑说:“正是。你饮哪杯?”
“人活一世,自是生最苦。”司马端了那杯生苦自饮下,久久默然。
孔安国却犹豫半晌,才择了求不得。
李月娘怪道:“可是因着残缺,则以为必然有求不能得的?”
像那人,生来注定便先体会求而不得的苦楚。
他却应道:“人生有所求,则必有不得。我有两条腿,少了一条,以拐杖辅佐,再远的地方亦能到达。不值当忧惧。”
她闻言一呆,久久才说:“安国哥哥外出这些年,果然心境一日千里。”
孔安国却说,“若非你一句这世界很大,天很高远,我大抵不能这么快从自我的樊笼里走出。”
李月娘便笑,说:“值当什么,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何况我这半吊子。”
他也笑,挑出一杯酒,说:“我们都喝了,剩你,我就给你挑一杯,喝不喝?”
她一愣,接过,竟是杯爱别离苦,苦笑,说:“安国哥哥原是大智若愚。”
他瞧着满脸呆气,不过有颗赤诚之心,又有所执着,实际却将他们看得通透。
孔安国便说:“那是你满脸写着相思苦。”
她却放下酒杯,大方一笑,说:“我还不至落得喝闷酒的地步,这酒要喝,自然当着他喝,到时若哭了,也只脏他的衣裳。”
两位郎君闻言皆笑。
月上中天之时,黄眉老头提着半壶酒,携着一身酒香回来。
偏巧自袖中落下一枚玉环。
李月娘拾起来,看一眼,便大怒,提着扫把满院子追打,最终一扔,哭着说:“你要喝酒,我给你钱就是,偏喝他的。往后看我再唤你爷爷。”
黄眉老头因此在一方小院中缩了三两日,见她始终视自己于无物,到了第三日,终于忍耐不住,又没了吃酒的凭借,竟然偷喝起酒窖中的苦酒。
于是当晚李月娘找到他时,黄眉老头正抱着一坛苦酒,边喝边哭。
她去夺坛子,他如何都不肯。
李月娘无奈,说:“哭成这样,还要喝?把酒给我。”
他灌了口酒,顿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待你哪日将那小子忘了,再来说我。”
这是自虐啊!
她摇头出了酒窖,临走回头,嘱咐:“少喝两口。”
老头摆手,不耐烦,“啰嗦。”
她撇嘴,说:“别自作多情了,我是想多换几个钱。”
黄毛老头嚎了一声,拍腿哭起来,“没良心啊。”
李月娘叉腰,夺过他的酒坛,“那你干脆出去,别喝了。”
赶忙将酒坛子楼回来,嘻嘻笑说:“我们家月娘最善良。自然不在乎我喝的这一两坛子酒。”
她很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在酒窖中点了个来回,“这十坛我定给了方郎君府上,这二十坛是大将军府上定的,最后那五坛留着散卖。”
黄毛老头傻眼,抱着酒坛,打了个酒嗝,傻傻问:“那我喝什么?”
李月娘冲他手中努努嘴,转身飘然而去。
老头两条黄眉毛都竖起来,瞪着她的背影,说:“过河拆桥的丫头,整日里搂着我的玉佩不撒手,却不给我喝酒。”
她一顿,颇为无奈地朝身后竖起一根指头,说:“就一坛。”